第七章 审 讯 (2)
“我有仇人?”邓蒂斯答道,“我的地位还不够那种资格,至于我的脾气,那或许是太急躁了一点,但我已努力在克制了。我手下有十一二个水手,假如您问他们,他们肯定会告诉您,他们爱我敬我,把我看作一位兄长,我不敢说敬我如父,因为我太年轻了。”
“但即使没有仇人,你或许引起了旁人的嫉妒。你十九岁就要做船长,——这在你的环境里,是一个很好的职位了。你就要和一个漂亮姑娘结婚,——一种人世间稀有的幸福。这两桩运气或许已引起别人的嫉妒了。”
“您说得对。你的见解有深度,我承认。您所说的极有可能是事实。但假如这些嫉妒的人是我的朋友,那我宁愿不知道他们,免得对他们发生仇恨。”
“你错了。你应该永远努力看清你周围的环境,你看来倒是一个可爱的青年。我愿意越例帮你查出写这封信的人,信在这儿,你认不认得那笔迹?”维尔福一面说,一面从他的口袋里抽出那封信,递给邓蒂斯。邓蒂斯读了信,一片疑云浮上了他的眉头。他说:
“不,先生,我不认得那笔迹,这是伪装过的,可是却写得很流畅。不管是谁写的,字倒是写得很好。”他感激地望着维尔福说,“我很幸运,能被您这样的人来审问。至于这个嫉妒的人,倒真是一个仇人。”从那青年眼里迸射出来的急速的一瞥,维尔福看出了在青年那温和的表面之下隐藏着莫大的精力。
“现在,”代理检察官说,“坦白答复我,——不要像一个犯人对一位法官,而要像一个受委屈的人对关心他的人那样。——这封匿名的告密信里究竟有几分是真情?”于是维尔福把邓蒂斯刚才交回给他的那封信信手抛在他的办公桌上。
“没有一分是真的,我可以把实情告诉您,我以水手的名誉,以我对美茜蒂丝的爱,以我父亲的生命发誓——”
“讲吧,阁下,”维尔福道,然后又心里想,“假如丽妮看到我这个样子,我想她一定会满意,不会再叫我刽子手了。”
“唔,当我们离开那不勒斯的时候,黎克勒船长突然患了脑膜炎。我们船上没有医生,而他急于到爱尔巴岛去,所以沿途的任何港口都没有停靠。他的头脑愈来愈迷糊,在第三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他自知时间不多,就叫我到他那儿去。‘我亲爱的邓蒂斯,’他说,‘我要你发誓完成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因为这是一件最最重要的大事。’”
“‘我发誓,船长。’我回答。
“‘好,你是大副,我死以后,这船的指挥权就交给你,你担负起指挥权,驶到爱尔巴岛,在费拉约港上岸,去找大元帅,把这封信交给他。或许他们另外给你一封信,叫你当一次信差。你一定得去完成本来要我去做的工作,并享受其中一切的荣誉和利益。’
“‘我一定照办,船长,但可能我去见大元帅没有那么容易,万一不让我见到他呢?’
“‘这儿有一个戒指,拿了它去求见,则一切困难都会没有了。’船长说,他给我一只戒指。时间很紧急——两个钟头以后他就昏迷不醒了,第二天他就死了。”
“你那时怎么办了?”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不论哪一个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那样做的,不论在哪儿,一个将死的人,他最后的要求都是神圣的。对于我一个水手,上司的最后要求就是命令。我向爱尔巴岛驶去,第二天就到了。我命令每一个人都留在船上,独自上岸去。不出我所料,我想见大元帅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当我把从船长那儿得到的戒指交给他时,就立刻获准了。他向我打听关于黎克勒船长去世的情形,而且,正如船长所告诉我的那样,给我一封信,要我带去给一个住在巴黎的人。我接受了那封信,因为这是我的船长命令我做的事。我在这儿靠岸,安排了船上的事,就赶快去看我未婚妻,我发觉她更可爱了,也更比以前爱我了。可敬的摩莱尔先生把一切手续都办了,一句话,就是刚才告诉您的,我正在请人吃喜酒,再过一个钟头我本来就已经结婚了,我本来准备明天动身去巴黎,但因为这次告密,我就被捕了。我看您现在好像这样鄙视这次告密呢?”
“唔,”维尔福说,“我看这似乎是实情,你就是有错,也只能算是疏忽罪,而且既已奉了船长的命令,连这种疏忽罪也是合法了。你把从爱尔巴带回来的信交出来,记下你的话就行了,然后回到你的朋友那儿去,但你要随传随到。”
“那么,我自由了吗,先生?”邓蒂斯高喊道。
“是的,但先得把信交给我才行。”
“已经在您这儿啦。是他们从我身上搜去的。还有其他的信,我看就在那包东西里边。”
“等一等,”正当邓蒂斯去带他的帽子和手套的时候,代理检察官说,“那封信是写给谁收的?”
“给诺梯埃先生的,地址是巴黎高海隆路。”
对维尔福来讲,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如此出乎意外,他倒在椅子里,匆忙地翻出他的口袋,拿了那封要命的信,恐怖地盯着它。
“高海隆路十三号诺梯埃先生收。”他轻声地念着,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是的,”邓蒂斯说,他也吃了一惊,“难道您认识他吗?”
“不,”维尔福回答,“一个皇上的忠仆是不认识叛徒的。”
“那么说,这是一个反叛案吗?”邓蒂斯问,他本来相信自己已经自由,而现在开始比当初更恐惧了,“但是,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先生,我对于信的内容是一无所知的。”
“不错,但是你却知道收信人的名字。”维尔福说。
“我要知道去送给谁,当然要知道收信人的名字。”邓蒂斯说。
“这封信有没有给其他人看过?”维尔福问,脸色愈来愈苍白。
“一个都没有,我可以发誓。”
“谁都不曾知道你从爱尔巴岛带了一封信给诺梯埃先生的信吗?”
“谁都不曾知道,除给我这封信的那人以外。”
“这已经够多了。”维尔福轻声地说,他的脸色愈来愈阴沉,他那雪白的嘴唇和紧闭的牙齿使邓蒂斯满心阴云。读完信以后,维尔福用双手遮住他的脸。
“噢,”邓蒂斯胆怯地说,“怎么回事?”维尔福没有作声,只是抬起头来嘘了一会儿气,重读了一遍。
“你可以向我发誓,说绝对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
“我向你发誓,先生,”邓蒂斯说,“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病了,我拉铃叫人来帮忙好吗?”
维尔福赶紧站起来说,“你不要动,这儿发命令的人是我,不是你。”
“先生,”邓蒂斯答道,“我是叫人来照顾您。”
“我无需人照顾,我没事,只是一时不适。留心你自己吧,别管我,回答我的话。”
邓蒂斯等着,等他提出问题,但却等了一个空。维尔福倒回椅子上,用手抹一抹他那湿淋淋的额头,第三次重读那封信,“噢,要是他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他轻声地说,“而且知道诺梯埃是维尔福的父亲,我就完了!”于是他用眼睛盯住爱德蒙,好像要穿透他的思想似的。
“哦!不用再怀疑了,他肯定已知道。”他突然道。
“天哪,”不幸的青年说,“您在怀疑我吗,问我吧,我可以答复您。”
维尔福费了很大的劲,极力想使他的声音镇定,“阁下,”他说,“这次审问的结果,你有着极严重的嫌疑。我不再能像我刚才所希望的那样立刻恢复你的自由了。在这一步以前,我心须先得和首席理事商量,但我对你的态度如何你是知道的。”
“噢,先生,”邓蒂斯大声说,“您倒像是一个朋友,不像是一位法官。”
“唉,我必须要多耽误你一点时间,但我当使它尽可能缩短。你主要的罪状是这封信,你看——”维尔福走近壁炉,把信投入火里。直等它完全烧尽。
“你看,我烧毁了它。”
“噢!”邓蒂斯喊道,“您不但公正,简直是太好了。”
“你看,我烧毁了它。”
“噢!”邓蒂斯道 。
“听着!这不是一个命令,而是我给你的一个忠告。”
“说吧,我一定遵命。”
“在今天晚上以前,我要把你扣留在法院里,假如有谁来审问你,关于这封信你不要泄漏一个字。”
“我知道。”
现在看来倒像是维尔福在求情而犯人在安慰他了。“你看,”他又说,“信是烧了,只有你和我知道有过这么一封信。”
“放心,我一定否认。”
“你只有这一封信?”
“是的。”
“你发誓。”
“我发誓。”
维尔福拉响了铃,进来一个警官。维尔福在他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警官点一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
“跟他去。”维尔福对邓蒂斯说。邓蒂斯向维尔福敬了一个礼,退出去了。门还没完全关上,维尔福再也支持不住了,他昏昏沉沉地倒在一张椅子里。
片刻以后,“噢,上帝!”他喃喃地说,“假如检察官在马赛,假如刚才不是找我来而是找了首席理事,我就完蛋了。这封告密信差一点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噢,我的父亲呀,你过去的行为难道一定要来干涉我的成功吗?”突然一道光彩掠过他的脸,一个微笑浮过他的脸庞。他那忧郁的眼光变得坚定起来,他似乎全神贯注地盘算一个计谋。
“这个办法很好,”他说,“就从这封本来要我完蛋的信上,我就可以飞黄腾达起来。”他四面看看,确信犯人已经离开以后,代理检察官就赶快向他新娘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