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西蒙万岁
热纳维也芙这声呼喊,使莫里斯明白搏斗即将开始了。
爱情能使人的灵魂升华到无所畏惧的境界;爱情能一反人的天性,让人喝望死亡;然而爱情最终不能消除人们对痛苦的畏惧。显然,热纳维也芙自得知莫里斯要与她一起去死之后,心情更加平静,更加虔诚地面对死亡;然而,容忍并不排除痛苦,离开这个世界,这不仅意味着堕入所谓的“未知”的深渊,也意味着在倒下时要忍受痛苦。
莫里斯一眼便洞悉了眼前的全部景象,脑子一转便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情况。
在房间中间,躺着一具死尸,一个宪兵慌慌张张地把刀子从他身上拔下,他担心其他犯人再次使用。
在他周围,一些犯人绝望地沉默着,并不在意他的存在,有的用铅笔在活页夹里写一些上下不连贯的字,有的彼此紧握对方的手;一些人像精神失常者那样不断重复爱人的名字,或是泪珠滚滚地看着一帧肖像、一只戒指或是一绺秀发;而另一些人则口出秽语,痛骂暴政,“暴政”这个词所有人轮番诅咒,有时甚至暴君也会骂上几句。
在所有这些苦命的人当中,桑松精神压力很大,这主要还不是由于他那五十四岁的年龄,而是他那悲惨的职务在身,不堪重负。桑松只能在职务许可范围内变得尽可能温和些,尽可能体贴些,他对这个死囚好言规劝,对那个死囚稍加鼓励,总是用一些基督教的箴言来应答无望之人或是狂妄之人的心声。
“女公民,”他对热纳维也芙说道,“该脱下头巾,束起头发或是把头发剪下来,有请了。”
热纳维也芙浑身打颤。
“脱吧,我的朋友,”洛兰轻声说道,“勇敢些。”
“我能亲自束起夫人的头发么?”莫里斯问道。
“啊!对呀,”热纳维也芙大声说道,“让他来!我求您了,桑松先生。”
“干吧。”老人掉过脸说道。
莫里斯解开了热纳维也芙颈脖上温湿的围巾。她吻了吻围巾,跪倒在年轻人面前,把头向他伸去,她的脸庞在痛苦时,比她在欢乐时显得更加可爱,更加俏丽。
莫里斯干完了这件事时,他的手哆嗦得太厉害了,脸上表情太痛苦了,热纳维也芙看了不禁失声说道:
“哦!我很勇敢哩,莫里斯。”
桑松回过头来。
“我很勇敢,您说是么,先生?”她问道。
“肯定的,女公民,”刽子手激动地说道,“真正的勇敢。”
在这当儿,第一助手看了一遍富纪埃-坦维尔送来的名单。
“十四名。”他说道。
桑松清点犯人人数。
“十四名,不包括死者在内,”他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洛兰和热纳维也芙也想到一块去了,心情都很激动,在桑松之后也点了点人数。
“您说只有十四名死囚可眼下怎么有十五名?”他问道。
“嗯,大概富纪埃-坦维尔公民搞错了。”
“啊,你撒谎了,”热纳维也芙对莫里斯说道,“你根本没有被定死罪。”
“倘若你今天要死,等到明天又有何益?”莫里斯答道。
“朋友,”她微笑地说道,“你让我得到宽慰了,现在,我也不那么畏惧死亡了。”
“洛兰,”莫里斯说道,“洛兰,我说最后一次……这时没有人认出你……快说你是来向我道别的……你就说你是不巧被关进来的。快去叫那个看见你走出门的宪兵……我就是那个该死的真正的死囚犯;可你呢,我们求求你了,朋友,让我们高兴一下,你就活下去思念我们吧;是时候了,洛兰,我们求您了。”
热纳维也芙合起双手,以示祈求。
洛兰握紧少妇的双手,吻了上去。
“我说不,不可能,”洛兰坚定地答道,“别再对我说这些了,要不,老实说,我以为我莫不是在妨碍你俩了。”
“十四名,”桑松重复道,“可这里有十五名!”
接着,他又提高嗓门说道:
“有谁鸣冤吗?有谁可以证明他被误关了吗?”
也许有几个人要张嘴,但又欲言又止了;会撒谎的人,此时羞于撒谎,不会撒谎的人,根本不愿意开口。
出现了几分钟的沉默,在此期间,助手们继续执行那死亡的公务。
“公民们,一切准备就绪……”这时,响起了老桑松低沉而庄重的声调。
这句话引起了一片啜泣和呜咽声。
“好吧,”洛兰说道,走吧!
“为祖国而死,
那是最好的归宿!……“是呀,真为祖国而死确实如此;可是,可以肯定地说,我慢慢相信,我们并不是为以我们的死而取乐的人们去死的。嗨,莫里斯,我赞同你的意见了,我也开始讨厌这个共和国啦。”
“点名了!”一个特派员站在门口说道。
好几个宪兵走进死囚室,堵在门口,置身于生者与死者之间,仿佛为了阻止死者再回到生者的行列中去似的。
开始点名了。
莫里斯听见点到那个用洛兰的匕首自杀的死囚姓名时,应声回答。于是死因成了那个多余的人了。
宪兵把他搬出室外。倘若他的身分被证实,倘若他被认定是死囚犯,尽管他已经死了,他还是会像其他人那样被斩首的。
尚活着的人被推向门口。
他们每出去一个,双手就被反绑在背后。
在这些不幸的囚犯之间,足足有十分钟彼此没说过一句话。
只有刽子手在讲话,在活动。
莫里斯、洛兰和热纳维也芙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彼此紧挨着,绝不分开,接下来,死囚犯从附属监狱被推到大院里。
那儿是一片惨象。
有几个人看见囚车几乎晕倒,狱卒扶住他们上车。
在尚未开启的门后,已经隐约传来人群的喧嚷声,从喧嚷声中可以推测,人数相当多。
热纳维也芙以极大的勇气登上囚车;再说,莫里斯也在用臂肘顶着她。莫里斯随后一跃而上。
洛兰不慌不忙的。他选定了位置,坐在莫里斯的左边。
几道门统统打开了。西蒙站在第一排。
这两个朋友认出了他;西蒙也看见了他俩。
他爬上囚车必经的界石上;共有三辆囚车。
第一辆晃动了,就是这三个朋友呆的那辆。
“哦,你好,漂亮的掷弹兵!”西蒙对洛兰说道,“我想,你要试试我的皮刀了?”
“对,”洛兰说道,“我希望别把刀弄钝了,以便以后还能割你的皮。”
另外两辆囚车也启动了,跟在第一辆之后。
在死囚的前后左右,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叫喊声、欢呼声、呻吟声和咒骂声。
“勇敢些,热纳维也芙,勇敢些!”莫里斯轻轻说道。
“哦!”少妇答道,“我并不留恋生命,因为我与你一起死去。我只是遗憾在死前不能空出手来把你搂在怀里。”
“洛兰,”莫里斯说道,“洛兰,把手伸到我的背心口袋里去,你会找到一把小刀。”
“呃!好极了!小刀对我正适用!”洛兰说道,“我像一头牛犊那样捆绑着去死,感到很委屈。”
莫里斯把口袋挨近他的朋友的手够得着的地方;洛兰从里面取出小刀;然后,他俩合伙打开了小刀。这时,莫里斯咬住刀,把缚住洛兰双手的绳索割断了。
洛兰挣开了绳索,也做了莫里斯做的事情。
“赶快,”年轻人说道,“热纳维也芙晕过去了。”
果然,莫里斯在割绳时,一时把身子转过去,背向那可怜的少妇,少妇似乎体力不支,闭上眼睛,让头垂在胸口。
“热纳维也芙,”莫里斯说道,“热纳维也芙,把眼睛睁开,我的朋友;在人世上,我们只有几分钟彼此再望一眼了。”
“绳索把我勒伤了。”少妇喃喃道。
莫里斯为她松了绑。
她睁开眼睛之后,便立即站起来;她已超然物化,变得更加美丽夺目。
她用一只胳膊搂住莫里斯的颈脖,用另一只手紧握洛兰的手;这三个人站在囚车上,脚下还有另外两个殉难者,他们陷入临死前的恐惧之中。三人向上天做了个手势,投下感激的一瞥,感谢天主让他们能自由地相互依靠着。
他们刚才坐着时,人群冲着他们辱骂,现在看见他们站立起来,刹时便安静下来。
断头台已遥遥在望。
莫里斯和洛兰看见了,热纳维也芙没看见,她只顾瞧着她的情人。
囚车停下来。
“我爱你,”莫里斯对热纳维也芙说道,“我爱你!”
“女人为先,女人第一个!”千百个声音在叫喊。
“多谢了,公民们,”莫里斯说,“谁能说你们残忍呢?”
他一把搂住热纳维也芙,他俩的嘴唇胶合在一起,然后,他捧着她交到桑松的胳膊上。
“勇敢些,”洛兰喊道,“勇敢些!”
“我有勇气,”热纳维也芙答道,“我有勇气!”
“我爱你!”莫里斯喃喃说道,“我爱你!”
刽子手扼杀的不再是牺牲者了,他们简直像是在朋友之间庆贺死亡的节日。
“永别了!”热纳维也芙向洛兰喊道。
“再见!”洛兰应答道。
热纳维也芙消失在丧命的断头机杠杆之下。
“我们来了!”洛兰说道。
“我们来了!”莫里斯说道。
“听!她在呼唤你。”
果真,热纳维也芙吐出了最后的声音。
“来吧。”她说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嚷嚷声,一颗美丽而高雅的头颅落地了。
莫里斯冲向前去。
“太公道啦,”洛兰说道,“我们该按逻辑办事。你听见我说的话么,莫里斯?”
“听见了。”
“她爱你,他们首先把她杀了;你没有定死罪,你就第二个死;而我呢,我什么也没干,既然我是三人中罪恶最大的一个,我就最后死。
“凭藉逻辑的依托
一切都能自圆其说。
“我的天,桑松公民,我曾许诺你一首四言诗,可你会喜欢上这首二言诗的。”
“我一直爱着你!”莫里斯冲着他朋友的方向轻轻说道,此刻他已被绑在那索命的木板上了,“我一直爱……”
钢刀把另外半句话斩断了。
“轮到我了!”洛兰跳上断头台大声说道,“快点吧!因为,说真的,我已经失去头脑了……桑松公民,我欠你二句诗,不过我当即再偿还你一句戏言。”
桑构把他缚上。
“呃,”洛兰说道,“临死时肘兴高呼万岁。往日,人们高呼:‘国王万岁!’现在已经没有国王了。后来,人们高呼:‘自由万岁’,但自由也失去了。天哪!还是高呼‘西蒙万岁’吧,是他把我们三人会聚在一起的。”
说完,这个慷慨大度的年轻人的头颅便滚落在莫里斯和热纳维也芙的头颅的旁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