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爱情 (4)
这个招供本来应该让制革商的脸色由阴转睛的,相反却使之更阴沉了。
“那么真正的动机是什么呢?”迪克斯梅问道。
“我不能说,”莫里斯答道,“不过,倘若您知道了,您会赞同我的做法的,我坚信不疑。”
迪克斯梅逼迫他说下去。
“您一定要知道?”莫里斯问道。
“是的。”迪克斯梅答道。
“好吧,”莫里斯说道,他横下心将把实情道出,内心反倒觉得有些轻松了,“是这么回事,您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而这位年轻貌美的妻子的贞 操名闻遐迩,因为我经常去看她会引起非议。”
迪克斯梅脸色微微变白了。
“真的?”他说道,“亲爱的莫里斯,这么说您对朋友的不当之处,正是做丈夫的应该感谢的罗。”
“您得明白,”莫里斯说道,“我决不会自负到以为我来访会对您和您妻子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可是这样却会招来闲言碎语,而闲言碎语愈是荒唐,就愈容易使人相信。”
“孩子气!”迪克斯梅耸耸肩说道。
“孩子气?随您怎么说吧,”莫里斯答道,“从远处看,我们是好朋友,因为我们彼此没有不满之处;可是挨近了,相反……”
“挨近又怎么啦?”
“事情最终会弄糟的。”
“莫里斯,您以为我会相信吗……”
“噢!天主啊!”年轻人感叹道。
“您为什么动笔写而不亲口对我说呢?”
“瞧,就是为了避免出现眼下这样尴尬的场面嘛。”
“莫里斯,我很喜欢您,所以亲自来听您作出解释,您不生气吧?”迪克斯梅问道。
“啊!恰恰相反,”莫里斯大声说道,“我在与您永别之前,还能见您一面,真是三生有幸,我向您起誓。”
“‘永别’,公民!可我们喜欢您。”迪克斯梅说着抓起年轻人的手,紧紧地压着它。
莫里斯打了一个寒战。
“莫里斯,”迪克斯梅继续说道,他已看见对方在战栗,但不动声色,“今天上午,莫朗还对我说:‘尽可能把亲爱的莫里斯先生接回来。’”
“哦!先生,”年轻人紧蹙眉头,抽回手说道,“我从未想过莫朗公民对我的友谊如此深笃。”
“您不相信吗?”迪克斯梅问道。
“我么,”莫里斯答道,“我既相信又不相信,我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倘若我到您家去,迪克斯梅,那是为了看您和您的妻子,而不是看莫朗公民。”
“您不了解他,莫里斯,”迪克斯梅说道,“莫朗是个大好人。”
“我同意您的看法。”莫里斯若笑着说道。
“现在,”迪克斯梅继续说道,“我们再谈谈我来访的事由吧。”
莫里斯躬身致意,似乎想说他再无话可说,只有静听的份儿了。
“您说,有人在说闲话么?”
“是的,公民。”莫里斯说道。
“唉,瞧,我们开诚布公谈谈嘛。您又如何在意那些无聊的闲言碎语呢?嗨,您不是很有头脑么,莫里斯,而热纳维也芙,她不是也很自爱么?”
“我比您年轻,”莫里斯说道,他对对方的固执有些迷惑不解了,“也许我看问题更加敏锐。因此,我要对您说,一个像热纳维也芙这样女人的声誉,是经不起芸芸众生的飞短流长的。因此,亲爱的迪克斯梅,请允许我坚持我的做法。”
“好吧,”迪克斯梅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开诚布公,那就再坦诚地说说其他事情。”
“什么?”莫里斯红着脸问道,“……您要我承认什么?”
“您离开我们的真正原因既非政治,亦非流言蜚语。”
“那么是什么呢?”
“您发现的秘密。”
“什么秘密?”莫里斯带着天真的表情惊奇地问道,使制革商放下心来。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以不寻常的方式彼此认识之后,您发现我们走私的那件事。您从来也不原谅自己的诈骗行为,您可以指控我是不忠诚的共和分子,因为我在制革场里用英国原料。”
“亲爱的迪克斯梅,我向您发誓,我到您家里,我在一个走私贩的家里时,我把这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真的么?”
“真的。”
“您与我们家绝交,除了向我道出的原因之外,没有其他原因罗?”
“我以名誉担保。”
“就这样吧,莫里斯,”迪克斯梅起身,握着年轻人的手接着说道,“我希望您再考虑考虑,能改变主意,因为这使我们大家太难受了。”
莫里斯躬身致歉,没说什么话;这就说明他不改初衷。
迪克斯梅出门时懊丧至极,因为他没能留住这个朋友,而在一些情况下,这个朋友不仅有用,而且几乎是不可缺少的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莫里斯始终被种种自相矛盾的想法所困扰。迪克斯梅请求他回心转意,而热纳维也芙也会原谅他。为什么他总是那么灰心丧气呢?换了洛兰肯定又会在他崇拜的诗人笔下撷取出多少格言警句哩。可热纳维也芙的信就在眼前,这封正式断交函,以及他把她从羞辱他的人手里救出后的次日,她写给他的便条,这两样东西,他都藏在胸间的口袋里带到区分部去了;此外,还有比这一切更糟糕的,那就是年轻人对那可憎的莫朗的刻骨铭心的嫉妒,这是他与热纳维也芙断交的首要原因。
因此,莫里斯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可是,我们不得不补充一句,每天不到圣一雅克老街去一次对他来说仿佛少了些什么,每天规定时间一到,到了他原本该去圣一维克多街区的时候,他就陷入一种深深的忧郁之中,于是期待的后悔接踵而至。
每天早晨,他一觉醒来,就等着能收到迪克斯梅的信;这一回他不得不承认,他虽然曾经亲口回绝了对方的请求,现在他可以为一封信作出让步;每天,他出门后就希望与热纳维也芙不期而遇,而且,如果一旦他们相会,他早已想出多种方法与她接上话了。每天晚上,他回到家时,希望再次见到那个信使,毫无疑问,是他在一天上午给他带来了终生相伴的痛苦的。
经常,在他绝望之时,这个个性坚强的人想到自己备受煎熬而不能向那个使他痛苦的人作出报复便气上心头,显然,使他痛苦的罪魁祸首便是莫朗。于是他拟定计划去向莫朗挑战。可是迪克斯梅的合伙人太脆弱,太平和了,去污辱他,或是向他挑衅,这对像莫里斯这样的强者来说简直是懦夫的表现。
洛兰也常拿他朋友的忧伤取取乐,但莫里斯总是要他住口,不过并不否认他确实有心事。莫里斯无论在理论还是在实践上都已尽其所能把信受爱情折磨的一颗心交给了他的祖国。政治形势很严峻,如果莫里斯换了另一种心态,很可能会被整个儿卷进政治漩涡里去的,事实上这位年轻的共和党人在他最初的政治活动中也已经成了7月14日(指1789年7月14日革 命党人攻占巴士底狱,是法国大革 命纪念日,亦是当今法国国庆日。)和8月10日(指1792年8月10日革 命党人攻占巴黎王宫。)的英雄了。
革 命的两大派对峙了将近十个月了,在这之前他们只是有点儿小摩擦、小小的武装冲突,现在他们彼此都在准备着进行殊死的斗争,显然,一旦开了火,便是你死我活的了。这两大派都是革 命的产物,一派是以吉伦特党为代表的温和派,首领是布里索、贝季翁、凡尔尼奥、瓦拉泽、拉儒奈和巴尔巴鲁等人,另一派是以山岳派为代表的强硬派,首领是丹东、罗伯斯庇尔、谢尼埃、法布尔、马拉、高罗?德?爱尔布瓦、埃贝尔等人。
8月10之后,政权似乎落到了温和派手里。一些旧内阁议员加上几个新的议员,组成了内阁班子。罗兰?塞尔维安和克拉维埃尔都是旧的内阁成员,又被召了回去;丹东、蒙日和勒勃伦也被重新任命了。其中除了一人代表强硬派的主张而外,其他内阁成员都属于温和派。
我们所说的温和派,只是相对而言。
8月10事件在国外引起反响,同盟军加紧进军巴黎,其原因倒并非为了拯救路易十六本人,而是捍卫已摇摇欲坠的王权原则。于是,布伦瑞克(布伦瑞克(1735—1806):普鲁士将军。)发出了气势汹汹的宣言,并且付诸于可怕的行动,隆维和凡尔登相继落入敌人手中,继而激进派作出了强烈的反应。丹东早就酝酿着九月事件(1792年9月2日到6日巴黎成批屠杀囚犯,被称为法国大革 命的“第一次恐怖”。),并且圆了这场血腥梦,它向敌人表明,整个法国都参与了这血腥的屠杀,并且为了求得存在,不惜作殊死的斗争。九月事件拯救了法国,但与此同时,又使它变得无法无天的了。
法国幸存下来,暴力又无所事事,于是温和派又占了上风。它准备对九月大屠杀事件进行反省。杀人犯和凶手的字眼提出来了。甚至法国的词典上多了一个新词,叫“九月杀戮者”。
丹东无畏地接受这个提法,他像克洛维(克洛维(466—511):法兰克国王,生前英勇善战,建立赫赫功勋。)那样,曾在血的洗礼下低头,但是那是为了更加高昂地更加威武不屈地抬起头来。恢复往日恐怖的机会到了,那就是对国王审判。强硬派和温和派相互攻击,争论焦点不是个人恩怨,而是维护原则。双方力量的较量体现在对监禁的王室成员的态度上。温和派失败了,于是路易十六的头颅在断头台上落地。
与8月10日事件相仿,1月21日事件(法国路易十六上断头台的日子。)又使同盟军重整旗鼓。他们反对的是同一个人,可是命运就不同了。杜穆里埃(杜穆里埃(1739—1823):他当过吉伦特党内阁的外交部长。后来作为法国北方军司令,打过多次胜仗,后被奥地利战败,自己投敌,引起吉伦特党下台。)由于行政管理混乱,不能及时得到人员和财务的补充,进军受阻,公然宣称反对雅各宾派,把他们视为混乱的祸根,从而接受吉伦特党的主张,称自己是他们的朋友,同时也就把他们毁了。
同时,旺代省(保皇党、贵族等集中之地。)起义了,其他各省危如累卵;颠覆引起背叛,背叛引起颠覆。雅各宾党人指控温的派,想在3月10向他们进攻,我们的故事也就是从那天晚间开始的。也许是对手过于匆忙反倒救了他们,也许是那场雨救了他们。熟知巴黎人性格的贝蒂翁看见这场雨说道:
“天下雨了,今夜无事。”
然而在3月10日之后,一切迹象表明吉伦特党大祸临头了:马拉先是被控,后又被释放:罗伯斯庇尔和丹东重归于好,如同老虎和狮子联合起来去攻击公牛,并想把它吞噬;昂里奥,这位“九月杀戮者”,被任命为国民自卫队总司令,总之,一切都预示着那恐怖的一天即将到来,这一天以疾风暴雨的方式把革 命抵御恐怖的最后堤坝冲垮了。
在这些大事件之中,换了另外的背景,莫里斯一定会积极参与,那是他无畏的天性和爱国的狂热情绪使然。可是,对于莫里斯来说究竟是时来运转,还是命交华盖尚不得而知,总之洛兰再鼓动,街头上再骚 乱,也驱赶不了他头脑中的梦魇。而在5月31日那一天,这位巴士底狱和杜伊勒宫的无畏的冲锋者却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这种高烧能置最坚强的人于死地,然而只消一个顾盼,便能使之消退,一句话语就能使之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