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燃棘 2 (3)
从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地踏上正轨。当然,他并不能维持住那一时的兴奋情绪。他仍经常感到悲哀,但那只是淡淡的哀伤,不至于让他活不下去。得活下去!是的,一定要活下去!他失去了他最爱的人,忍受着悲苦,心中存着死的念头,可是一股专横而又强大的生命力在他的眼睛、嘴巴、动作中间支持着他,甚至在他哀伤的言语中也透露出来。不过,已经有条蛀虫盘踞在生命力的核心了。克利斯朵夫常常会伤心欲绝。他心中明明很平和,这时他也许在看书,也许在散步,突然之间奥里维的笑容,那张温柔而疲惫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那像一把刀猛地刺进了他的胸膛……他身子踉跄,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捂着胸口。有一次,他正在弹着贝多芬的曲子,一如从前那般充满激情……忽然停住了,倒在地下,将头埋入一个靠枕中,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难受的是觉得一切都已经历过了。他总是遇到一些姿势,言语,或经验。有一种熟识的味道。某一张脸会让他想起另外一张脸,可以说出并且真地说出那人说过的话,有人说:“人生中没什么比重复的爱情最让人厌倦。”这句话如果是正确的,那么整个人生的重复有什么意义?那简直让人疯狂。——克利斯朵夫尽力不去想,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它。而他是当然要活下去的,这种欺骗自己的心理让人十分痛苦:由于潜在的,被压抑的,求生的本能而不愿认清自己!对此能不感到内疚吗?明知世界上找不到安慰,他就自己安慰自己。明知生活没什么意义,他却去创造生活的意义。他让自己相信应当活下去,虽然他活不活下去与谁都不相干。若有必要,他就说是死去的朋友鼓励他活下去的。同时他也知道他这是自欺欺人。人就是这样可怜!……
克利斯朵夫又上路了,步子似乎仍同以前一样稳健。他把自己的心房紧紧关闭,不让它再感到痛苦,他不对任何人讲他的痛苦,自己也尽力避免与痛苦迎面撞上,他似乎很平静了。
巴尔扎克说过: “真正的苦恼在心灵最深的地方留下一个伤口,它似乎安静地睡熟了,实际上它却在悄悄侵蚀人的灵魂。”
凡是认识克利斯朵夫的人只要细细端详他,看见他走来走去,弹奏音乐,有说有笑,一定能觉察出他虽外面很健壮,眼中也燃着生命之火,但精神上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
他与人生重新结合以后,就得找个谋生之路。当然并不离开那个城市。瑞士是对他来讲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上哪儿再去找这样豪侠的主人呢?但他的傲气使他不愿坐吃山空。虽然勃罗姆竭力推却,分文不收,他却非要找几个教钢琴的活计,能给房主一笔固定的食宿费用才安心。那可不太容易,他草率地参加革命的事已经传开,一般的布尔乔亚家庭当然不愿接收他,与这个古怪的,“不相宜”的人打交道。然而凭借他自己的名望以及勃罗姆的帮助,他居然找到了四五个胆子大一些的或是好奇心更盛的人家。也许他们想用让人吃惊的方法来表示风雅,但另一方面他们仍然小心翼翼,使学生对老师始终抱着一种尊敬疏远的态度。
勃罗姆家的生活很有规矩,早上各干各的事:医生出诊去,克利斯朵夫出去教课,勃罗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大约一点钟左右回来,一般要比勃罗姆早,勃罗姆从不让别人等他吃中饭,所以克利斯朵夫与年轻的主妇先吃,那对他而言,是个难受的过程,因为他对她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他们之间也没有话说。她当然有所觉察,却又听之任之,既不想加修饰,也不打算多用思想。她从不向克利斯朵夫主动讲话,动作与服装平淡无奇,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像克利斯朵夫喜欢女性柔美的男人望而却步。他一边想着巴黎女子的仪态装饰,一边望着阿娜,不禁想道:“啊!她可真丑!”
可是这并不正确,不久他注意到她的头发、手、嘴,还有那双一看人就躲开视线的眼睛,都挺好看,但他心中对她的批评还是一样。出于礼貌,他也会勉强找些话题,她那方面却没什么反应。有两三次,他问她一些事,问她有关这座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自己的,可是没什么效果。她只说些极无聊的话,努力笑一笑,而这种努力又让人很不舒服;她笑得很不自然,声音太闷,说话不连贯,每句话后面都带着一种难堪的沉默。后来,克利斯朵夫只好不说话,而这也正是她愿意的。医生一回家,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勃罗姆总是那么高兴,大叫大嚷,不停忙碌,非常俗气,可心肠挺好。他胃口很好,一直又说又笑。同他在一起,阿娜话还多些。但他们俩只讲些日常琐事,有时勃罗姆取笑她对宗教和牧师的讲道的热心与虔诚,她便沉着脸,一声不出,生气了。医生多半讲着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地描述一些可怜的病人,那种细致的描述,使克利斯朵夫很恶心,他就丢下饭巾,不胜厌恶地站起来,把医生逗坏了。可是阿娜听了会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凶恶,有些兽性的意味,实际上她对这些事也许和克利斯朵夫同样感到厌恶。
下午,克利斯朵夫要教的学生很少。医生在外面奔忙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往往与阿娜都在家里面,但他俩并不见面,而是各人干各人的事情。最初勃罗姆请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弹钢琴,说她其实有相当的音乐天赋。克利斯朵夫要阿娜弹奏一次,她虽然不愿意,却也不怎么推辞,仍旧以一种冰冷的态度,毫无表情地机械地弹着:所有的音符是相等的,没有婉转高亢之分,甚至为了翻谱,她会把弹了一半的乐句停下,然后,再接着弹。克利斯朵夫气坏了,曲子还没弹完就走了,以免自己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她则没有慌乱,不动声色地一直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对于他的失礼毫不伤心也不生气,甚至没注意,但从此他们谁都不提音乐了。有几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外出,倘若偶尔回家,就会发现阿娜在那儿弹奏,冷冷地,没有兴趣,但显得很固执,四五十遍地弹同一个音节也不嫌烦,也不兴奋。如果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她就不碰钢琴。她的时间除了奉献给宗教事物之外,都用来做家务,缝缝补补,使唤女佣,特别爱干净整洁。丈夫认为她很贤淑,即使有点儿古怪,依他的说法那也是“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并且也“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忠诚。关于这最后一点,克利斯朵夫心里并不认同,觉得勃罗姆想得太一般化了;但那不过是勃罗姆的家事,管那么多干嘛呢?
晚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勃罗姆与克利斯朵夫就谈一会儿,阿娜做着针线。在勃罗姆的再三请求下,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弹琴了,他在那间阴沉的大客厅内直弹到很晚,勃罗姆则悠然地听……世界上有不少人总是对他们不甚了解的或是完全误解了的东西十分沉醉。他们也正因此而更热爱那些东西,克利斯朵夫没有生气,他一生中见过太多这种人!但听到某些可笑可气的感叹,仍禁不住立即停下,回房中去了。勃罗姆明白过来,便竭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并且他对音乐的胃口是很容易满足的,仔细倾听的时间不会很长:不是看报,就是打盹,不再让克利斯朵夫厌烦了。阿娜坐在屋子角落里,沉默着,膝上放着活计,似乎在那儿工作,但她圆睁着双眼,手指一动不动。有时在曲子弹到中间时,她会悄悄地走出去,再不露面。
日子就这样过着,克利斯朵夫又恢复了力量。勃罗姆那有些过分的、但的确很真诚的好心,屋子里的安静,有规律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丰盛的饭菜,恢复了他的结实的身体。肉体已经复原,但精神上仍病着。新生的气力只会使骚乱的心绪更加混乱,因为它始终没有平静下来,就像一条装载得不平衡的船,受到一点儿极细微的刺激就会摇摆不定。
他完全是孤独的,与勃罗姆绝对没有默契,与阿娜的交际又仅仅限于一早一晚打个招呼,对学生们一点儿也不喜欢:因为他觉得,以他们的天分,最好还是放弃音乐。城里的人他全都不认识,而这也不是他的过错。虽然自从奥里维死后,他便老是很孤独地自己呆着,其实周围的人也不接近他。
他所住的那个地方也有几个聪明刚毅的人,但都是些傲慢的特权阶级,十分珍惜自己的地位,不与平民来往。他们是布尔乔亚的贵族,爱好工作,受过不少教育,但心胸狭窄,热心奉教,认为自己是优等民族,住的是最优秀的城市,克利斯朵夫知道他们的冷淡傲慢。那时他正处于十分敏感的时期,看到他们排斥的态度,只想韬光养晦。
勃罗姆的病人圈子只是社会上的一个很狭小的圈子,是新教中教规极严的一派,勃罗姆太太也是这派中的人。克利斯朵夫原来是旧教徒,事实上又放弃了宗教信仰,所以更受到排斥。而他那方面也看不上他们。他虽然不怎么信教,但又总有些旧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浪漫的意味多,对于人性很宽容,不求甚解,只知道爱与不爱。同时,他有绝对自由的思想和道德,那是他在巴黎时无形中培养出的。因此他与极端派的新教团体肯定会有冲突。至于艺术界,克利斯朵夫一者没有机会,二者也没有心思去与它有任何联系。
当地的音乐家大多很保守,属于新舒曼派或是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与这些乐派有分歧。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管风琴师克拉勃,开了个小有名气的糖果店。他是个正人君子,是个出色的音乐家。依某个瑞士作家的说法,要不是他骑在一匹吃得太多的“飞马”上,他还会更优秀。另外一个人是年轻的犹太作曲家。他很有个性,也很有气魄,容易激动。他也开着个铺子,卖一些瑞士的土产品:什么木刻的玩艺儿啦,伯尔尼的木屋和熊之类。这两个人因为不专职搞音乐,心胸宽广,愿意接近克利斯朵夫。而如果在别的时期,克利斯朵夫也会对他们好奇的。但那时,他对艺术、对人都不感兴趣,只感觉得到自己和别人的差别。
他惟一的朋友,能够倾听他心事的知己,就是穿过在城里的那条河,也就是在北方流经他故乡的莱茵河。在它旁边,克利斯朵夫又回忆起童年。但心已死了,那些回忆也如莱茵河一样色调阴沉。在黄昏日落时分,他在河边远望,看着汹涌的河流,一片混沌,又总是急匆匆地流走,一眼望去只见到波涛翻滚。成千上万条的流水,若隐若现的漩涡,正如头脑中涌起的狂乱的念头。在这种幻梦中,漂着一些像灵柩般的渡船,看不到一个人影。暮色越来越深,河水像青铜一样映着岸上的灯火,越发显得河面漆黑,黑暗中听到河水低语。那永远低沉不变的水声,十分凄凉……
克利斯朵夫长时间地听着这个愁闷的歌曲,好久才振作起来,爬上那些中间磨损得相当厉害的红色石阶,穿过小巷回家,他疲倦极了,握着那些在街灯下闪闪发光的栏杆……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钢琴上即兴弹奏。阿娜突然走出去了,这是很经常的事,仿佛她有多讨厌音乐似的。克利斯朵夫早已不在乎了,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继续弹下去,后来忽然想记下刚弹的曲调,便出去拿纸。他打开隔壁的门,低头只顾往前冲,不料突然撞到一个僵直不动的身体。原来是阿娜……这么突然的一撞吓得她叫起来。克利斯朵夫以为撞痛了她,便亲切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人好像在发抖,——大概是吓到了吧!
“我是在找……”她支支吾吾地解释。
他没听见她说的话,也许她没往下说,他只觉得她的举动很奇怪,但他早已习惯了阿娜的奇怪,倒也没在意。
一小时后,他又回到小客厅,在灯下把刚才弹的记下来。阿娜坐在右边,在桌子的一端缝东西。在他们后面,勃罗姆在靠近壁炉的地方坐着看杂志。三个人都不讲话,淅沥的雨点敲打着园中的砂石的小径。克利斯朵夫原本侧着身子,这时为了心无旁鹜,便转身背对阿娜。他面前的墙上正好挂有一面镜子,从里面能看到桌子、灯、和埋头做事的两张脸。克利斯朵夫有种感觉,阿娜在看他,最初毫不在意,可是后来脑子里老是萦绕着这个念头,便抬起眼睛向镜子里望去……果然,阿娜正看着他,而且那种眼光使他不禁呆住了,他屏着气端详起她来,她不知道他在端详她。灯光照着她那没有血色的脸,那种惯有的严肃把她心中的暴虐气明显地表露出来。她的眼睛盯在他身上:大大的深蓝的瞳子,热烈的目光,抱着一股执着的热情在探索他的内心。这会是她的眼睛吗?他看到了,却难以相信。他当真看到了吗?他突然回头……她垂下了眼睛。他跟她搭讪,想强迫她抬头看他。可是她不动声色地回答,始终埋着头做事,你只看得到低垂的眼皮,和又短又浓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头脑清醒,很确信的话,他会以为那是个幻觉了。但他知道他确实看到了……
然后他又聚精会神工作,既然他对阿娜没什么兴趣,也就不去想这个奇怪的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