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燃棘 2 (2)
这种睡眠似乎可以持续很久,是那种困倦之极的睡眠,就像是沉入水下的铅块。连日以来的疲乏,一直徘徊在意志门外,现在一得机会就把他压倒了。他想要醒来,却又浑身发烫,好像全身筋骨尽断似的,在无尽的黑夜中他几乎没法挣扎,只听到大钟永远滴嘀嗒嗒地走着。他无法呼吸,不能思想,也不能动弹。他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堵住了嘴,像是被人摁到水里,本想挣扎着起来,却又沉了下去——黎明终于到来了,虽然这姗姗来迟的黎明那么灰暗,天还下着雨。他已退了烧,身体却灌了铅似的很沉。他醒了,现实却更为可怕……
“为什么还要醒来呢?何必要醒呢?像朋友那样长眠地下该多好啊!……”
他仰面朝天地躺着,虽觉得这样很累,还是不想动。他觉得自己的手脚沉重得像石头,他似乎已经进入了坟墓。屋子里光线很淡,几滴雨水敲打着窗户,一只鸟在低低地哀鸣。噢!可怜的生命!多么空虚……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勃罗姆见他醒着,便很高兴地招呼了他一下,因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终向上看,他想引开他的注意力,便坐在床边上,大声说起来。那声音却让克利斯朵夫受不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一句话:“请让我安静。”
善良的主人立刻用温柔的口气说:“你不喜欢别人的陪伴是不是?好的,你自己待着吧。好好歇着,什么也别说,我们给你送饭来,你不必操心。”
但你可别指望他说话简洁,他唠唠叨叨地解释着,终于踮着脚出去了,笨重的靴子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待在房中,累得要死。他的思想处在痛苦之雾的层层包围之中。他努力想要弄明白一些事……“为什么要结识他?为什么要爱他?安多纳德作出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呢?所有的那些生命,经历了多少考验,曾抱着多少希望,结果留下了这样的一个人,牺牲了性命,也带着所有的生命走了。”一个死了,整个家族也随之消灭了,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这种事岂不可恨又可笑?克利斯朵夫在失望愤怒之余,对自己狞笑着,痛苦有什么用?没用的痛苦,简直要了他的命,他的心都快被压碎了……
除了医生看病时的脚步声外,屋子里什么声息也没有。阿娜出现时,克利斯朵夫根本忘了时间,她给他送午饭来。他呆呆地望着她,也不向她道谢。但在他看似空空洞洞的呆滞的眼中,少妇的影子如照相般印了进去。过了好久,到了他对她认识更深的时候,他眼中的她仍是当时的样子,再多的新印象都抹不去最初的回忆:头发很浓,挽在脑后;大脸盘,脑门高高鼓起;鼻子又短又直;眼睛总是盯着地面,要是碰上了别人的眼光,就冷冷地很不自在地调过头去;微厚的嘴唇紧紧抿着;神气太固执,似乎有点儿凶狠。她个子高大,身体很好,很结实,可是穿的衣服太瘦,动作太僵硬。 她一声不吭,把盘子放在靠近床的桌子上,然后胳膊夹着身子,低着头走开。克利斯朵夫觉得她古怪而可笑,但并不惊异,也不吃那些东西,只管暗自折磨自己。
白天过去了。晚上,阿娜又给他送来晚饭,看到中午拿来的食物还那么摆着,就默默地端走了。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对病人说些安慰话。她似乎感觉不到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或者,甚至感觉不到她自己的存在。克利斯朵夫看着她僵直的动作很不耐烦,而且有一种敌意。可是他又为她的沉默感激不已。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因为他发觉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吃,而他的大叫大嚷越发使阿娜的沉默显得可亲。医生见他的太太竟没有劝克利斯朵夫吃饭,十分不高兴,于是亲自来逼克利斯朵夫吃东西。克利斯朵夫为了让他闭嘴,便喝了点儿牛奶,喝完又转过身去了。
第二夜他过得还算安宁,他困倦极了,再也感觉不到痛苦,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脆弱……可是一醒过来,他觉得比先前更窒息了。他零零星星地想起那天的情形,想到奥里维本不愿出门,又不停地要求回去。他悲苦地对自己说:
“是我害死了他呀!”
他再也不能淡漠地待在屋子里,让斯芬克斯用它怪异的问题和死亡来折磨他。(希腊神话中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谜语,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其吞食。)他很快爬起来,走出卧室,走下楼梯,出于一种本能,怯生生地想靠近别人,可是一听见人声他又想躲。
勃罗姆那时正好在饭厅。他很亲热地拉住克利斯朵夫,向他打听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拉着他的手,说:“别问我,过一阵子再说吧……对不起,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很累,累得……”
“我了解,我了解,”勃罗姆十分殷勤,“你受了太大的震动,前几天的刺激太大了,不要拘束,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我们不会烦你的。”
他真地说到做到了。为了避免让客人心烦,他又趋于另一个极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们夫妇俩不敢交谈,说话都低声说,走路轻手轻脚,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种压抑的静默,感到十分难堪,只得要求勃罗姆,跟从前一样地生活。
这以后,主人就让克利斯朵夫一切自便。他几个小时坐在屋子的一角不挪窝,或者像游魂一样来回游荡,说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几乎连痛苦都不能够。他像是一个呆子,看到自己心都死了,厌恶起来,他及想限“他”一同埋葬掉,便下意识地走了出去。但到了阳光下,他又十分难受,赶紧回到屋子里,仍旧把自己关起来,晴朗的天气使他受罪。他憎恨太阳,他受不了自然界中的那份恬静。在饭桌上,他闷着头只顾吃勃罗姆挟给他的菜,眼睛向下看。有一天,勃罗姆指给他看客厅中的一架钢琴,克利斯朵夫竟吓得转身就走。他厌恶任何声音,只求静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虚,他也只想要空虚,那些生命的欢乐,那些引吭高歌,肆意放纵的欢乐算是结束了!他整天待在房中,惟一的感觉,是旁边房间里时钟的滴嗒声,仿佛那钟在他脑子里摆动似的,可是欢乐的鸟还潜伏在他心底,常常会扇动翅膀,一头撞在栅栏上,引起一场可怕的地震,“孤独的在荒凉的荒野之中悲号”……
不能得一知己是人生最大的苦难。有几个同伴,有一些偶遇的熟人,这倒是可能的。大家把朋友这个词随随便便用滥了,其实一个人一辈子中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也是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到的福分。这种幸福太美满了,一旦失去,那你的生活也失去了意义。它充实了你的生活,它一消失,生活就失去了意义;不但失去了爱人,还丧失了一切爱的意义 。为什么世界上有他呢?为什么有我呢?……
这个朋友的死对克利斯朵夫造成的打击格外沉重,因为那时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根基已不稳了。在人的某些年龄段,人体的内部会酝酿一种蜕变,肉体与心灵都很脆弱。精神萎靡不振,有种莫名的惆怅,对一切都感到厌烦不已 ,对过去的成就没有丝毫留恋,前途也遥不可知。在这些心病发作的年龄段上,大多数人有家庭的责任在约束着他们。这种责任使得他们丧失了批判自己,重新缔造新的生活的自由精神与勇气,但同时,这种责任无形之中也保护他们。当然,处于这种情形之下,你可能满腹牢骚,心中藏着不少隐痛,可你必须往前走……躲避不了的工作,照料家庭的责任,逼着这些人如同站着打盹的马 ,在车辕中间拖着疲乏的身子拼命前行。——可是一个没有任何牵挂的人,到了这一段空虚的时间就会无依无靠了,没有了迫使他前行的压力,只是习惯性地走着,却并不知道去哪里,力量被搅乱了,意识模糊了。在这个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要再遇到一个霹雳,把他从梦游中惊醒,那他就惨了,他倒下去了……
几封来自巴黎的信,让克利斯朵夫从麻木状态下清醒了一些,那是赛西尔和亚诺太太写的,写着些安慰的话。可怜的安慰!毫无用处!谈论痛苦的人并不能真正感受痛苦……那些书信只是让他听到那不能再听到的呼唤。他没有勇气回信,人家也没有再写信。在意志消沉中,他刻意要湮灭自己活着的证据,要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痛苦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公平;他曾喜欢过的人们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那一个才永远活在他心中,接连好几个星期,他劝自己相信他还活着,他与他交谈,给他写信:
“我的灵魂,我想看见你的信。你在哪儿呀?来吧,来吧,跟我说话呀,给我写信吧……”
他在夜里想尽种种办法,还是无法在梦中见到他。这可不太好办,只要你还在为朋友之死而痛心疾首,你就梦不见他。直到以后你慢慢忘了他,他才会出现在你梦里。
然而,外界的生活还是逐渐影响到他,克利斯朵夫开始听到屋内各种不同声音了,并且不知不觉地关心起来,他知道他们开门、关门、开关的方式,这都要视来客的身分而定。他能分辨出勃罗姆的脚步声,想象医生出诊归来,用那种细心而古怪的方式将帽子和外套挂在穿堂里。要是已经习惯的声音到时没有响起,他就禁不住要研究一下原因。在饭桌上,他也开始无意识地听人家谈话了。他发现几乎总是勃罗姆自己在讲,太太只是偶尔简短地回答几句。虽然缺乏谈话的伙伴,勃罗姆却毫不在乎,仍旧兴高采烈地讲着他刚看过的病人和道听途说的闲话。有时,勃罗姆说着话,克利斯朵夫居然看着他,勃罗姆注意到后十分高兴,更卖力地想提起他的兴致。
克利斯朵夫勉强自己重新回到生活中……可是还是没劲儿!他觉得自己老得像天与地!……早上起来时,他照着镜子,看到镜中自己的姿势和愚蠢的外形,觉得真厌烦!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穿衣服?……他逼自己拼命工作,可是工作也让人难以忍受,反正一切最终都是空,创作还有什么用呢?他再也搞不下去了。一个人只有在经历了磨难以后才能对艺术有真实而深刻的认识。苦难是试金石,只有那个时候,你才能认出谁是可以流芳百世的,比死亡更强的人,但能经得住这个考验的人几乎没有。某些我们所看中的灵魂,我们所热爱的艺术家,我们视为一生的朋友的人,往往是意想不到的庸俗,谁能不被洪涛淹没呢?一旦接触到苦难,人世的美就异常空洞了。
可是苦难也会有疲倦的时候,它的手也软了。克利斯朵夫神经松驰了,睡着了。他陷入了永不苏醒的沉睡,仿佛怎么也睡不够似的。
有一夜,他睡得太沉了,第二天下午才醒。房子里没有人,勃罗姆夫妇出去了。窗户开着,阳光明媚,克利斯朵夫仿佛卸掉了重负。他站起来到花园里去,那是一块窄小的三角形的地,四面都是高墙,有点儿像修道院的样子。在几块草与寻常的花卉中间,有几条细砂铺成的小路,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蔷薇顺着花棚在往上爬。一道细细的喷泉从一个碎石洞里喷出来,一株靠墙的皂荚树的枝条挂在隔壁的花园上空发出浓郁的香气。远处矗立着红色岩石的教堂的钟楼。这时候是下午四点钟,园中笼罩着阴影,树梢和红色的钟楼还在阳光下。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边,抬起头看着葡萄藤与蔷薇的空隙间露出的晴朗的天空,他似乎刚从恶梦中醒来。四周一片静寂。一条蔷薇藤懒洋洋地垂头,忽然间,一朵最好看的花儿谢了,花瓣散开,从空中飘落,像是一个无邪的美丽的生命就这样平静地消散了……这一下子,克利斯朵夫不禁悲从中来,用手捧着脸,哭了……
钟声响起来,这个教堂和另一个教堂遥相呼应……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抬头时,钟声已停下来,夕阳西沉。克利斯朵夫在泪水中获得了解脱,精神被冲洗过了,他听见心头有一阕音乐如泉水般流淌出来,眼望着玉兔东升。一阵脚步声惊醒了他,他跑回到房,关上门,栓上栓,任由音乐的源泉自由奔泻出来。勃罗姆上来叫他吃饭,敲了敲门,又推了推。.克利斯朵夫毫不理睬,勃罗姆从锁孔中往里看,看见克利斯朵夫扑在桌子上,四周堆满了稿纸,才放下心来。
过了几个小时,克利斯朵夫累坏了,走到楼下,发现医生在客厅里看着书等他,他过去抱住他,请他原谅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举动,并且不等勃罗姆提问,他就自动把那些日子里惊心动魄的事说了。这是惟一的一次他跟医生讲这些,而勃罗姆有没有完全听明白就难说了;因为一方面克利斯朵夫的话有点儿凌乱,另一方面夜已深了,勃罗姆固然十分好奇,但也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袭。最后——时钟已敲了两点——克利斯朵夫发觉了这一点,便同主人道了晚安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