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多纳德 (4)
当耶南太太终于决定要对姊姊说“危险”的事情时,波依埃太太却很不客气地说他们应该走了,因为他们有一个早已定好的会议……而耶南他们一气之下又想走时,主人却又虚情假意地挽留他们。而不到一刻钟,仆人打铃说有邻居求见,因为怕耶南太太他们给他们丢脸,波依埃赶忙叫仆人把耶南太太他们请到隔壁房——那间没有生火的房子里。耶南一家觉得又气又受辱,当安多纳德说要走时,因惦记着钱的事,耶南太太还不肯,时间久了,亦下决心要走;而波依埃接到奴仆的通知时,表面上说着挽留心里却巴不得他们快点儿走,出来假意笑着,连推带送地把他们送到街上——回到旅馆,孩子们哭了,而安多纳德还发誓永不踏进他们的家门。
耶南太太的公寓临着一条喧闹的街,整天有汽车及运灵柩的车尖叫着驶过,而那些穿着破衣服的意大利人或好吃懒做的小孩在旁边大声吵闹。所以,窗户是没法开的,而从外边回来时,必须从散发着臭气的人群中挤过去,穿过全是污泥的小街道,走过一家妓院,才能回到他们那公寓。公寓的卧房对着黑暗的天井,四周围着高墙,还有一个餐厅和客厅,所有的一切都显出其肮脏和简陋。
因为天生不知节俭,耶南家的钱流动速度非常快——钱包逐渐地干瘪下去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放下脸面,去向波依埃借钱。总算是上帝有眼,波依埃先生虽不愿借,但总算还有些同情心,居然借了她两百法郎,但不久马上后悔了——他太太对于丈夫的心软和妹妹的狡猾表示了最大的愤慨。
耶南太太决计去找工作。在布尔乔亚人眼中,只有自由的职业才是配得上他们的身分和地位的,所以她连老师都不让安多纳德出去当,而奥里维则要完成其教育,所以安多纳德有两条路:一是当个公立学校的老师,二是获得钢琴大奖。然而,在巴黎,有许多优秀的人才为了生活正在作无畏的斗争和无益的消耗,而安多纳德天赋又较为平庸——这所有的一切令两个孩子完全丧失了自信,平庸至极。奥里维在内地很容易便是名列前茅,然而在这儿却被那些下流的同学及其卑鄙的谈话和家庭的磨难完全弄糊涂了,他的聪明被磨光了!在他进中学时还有份助学金,可他初期一塌糊涂的成绩却把助学金给弄丢了,当坏孩子们向他提些卑鄙的的建议时,他甚至不敢说出他们的可耻。所有的一切,磨蚀着他的身心。
惟一可令他安慰的是和母亲一起虔诚地祈祷,在奔波的每一天里受到的委屈,都侵蚀着孩子们的心。但对奥里维来说,他的信心完全被巴黎的无神主义及金钱主义所冲垮,他虽然继续信仰,但是在他心中,上帝已经死了。
有一天,母女俩奔波时遇上了波依埃,为摆脱这母女的贫穷及自身的厌烦,波依埃太太向耶南太太推荐了两份工作:耶南太太可以伴老太太读书,而安多纳德可作一个家庭教师,报酬都不菲。可是耶南太太除了自己受屈辱外,不肯让女儿也接受屈辱,也不愿和女儿分开,便拒绝了安多纳德的那份工作。于是波依埃太太更满脑子的不高兴,说一个人在困境时,便没权利去挑剔,而耶南太太却忍不住责备她没有同情心。一听到此,波依埃太太便针对破产和欠她的钱的问题说了一大堆刻薄且难听的话。自然,分手后,两姊妹终成冤家,虽然倔强的耶南太太想把款子还清,并掉了不少眼泪,却是办不到。
耶南太太继续奔走着,她去访问那些受过耶南恩惠的众议员,可得到的仅是众议员对耶南侮辱性的语言:说他是蠢猪,是个荒唐的家伙,而自杀这事简直是混帐透顶。当耶南太太为丈夫辩护时,他又会充满同情地安慰她,时而提到她的处境,说耶南害了她们一家。最后,他又对耶南太太道歉,说刚才的话太刻簿了些,最后以五十法郎施舍给她——被耶南太太拒绝了。所有的奔波遇到的都是忘恩负义的人。
她去机关里面求职,但却没有结果。她鼓足了勇气去了一次,回来却没精打采,几天不再出去,当她再去问讯时,却为时已晚;而教会此时亦未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因为他们觉得没什么好处,他们不愿意理睬这样的家庭。最后耶南太太终于谋到了一所修道院里教钢琴的职位——毫无趣味可言而且报酬极低,为了再挣些钱,她晚上又做些抄写的工作,但她书法极糟,受了不少埋怨。因为长期工作,眼睛干涩,四肢酸涩,但还是被人退回了抄件,那时她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哭。经过这些磨难,她的身体日益衰弱下去,有时出门要带着字条,写上自己的姓名地址,以防在半路死去,要是她死了,那怎么办呢?安多纳德勉强安慰她,还保持从未有过的镇定,强烈要求她去代替母亲工作,可耶南太太因为要保留自己的傲气,怎样也不肯女儿出去受苦。
她尽管累得要死,可是挣的钱还是不够花,当她把一些首饰当掉时,钱当天却被别人偷掉了。这个无能的老妇人受的最后一击是在安多纳德生日的一天,想去给安多纳德买点儿礼物,为仔细看一点儿东西,随手把钱袋放在柜台上,过了一会儿,当她反应过来时,钱袋已经不见了。
过了几天的一个闷热晚上,耶南太太把抄写件送往代办所后,错过了晚饭时间,为了省下三个铜子的车钱走回了家。在到家门口时她已经喘不上气来,而孩子们却因为习惯了母亲劳累的样子没有在意。当耶南太太硬撑着吃完饭,孩子们为了让母亲歇一歇沉默着时,耶南太太突然用手指紧紧抓住桌子,瞪着孩子哼了几声,倒了下去。孩子们赶紧走上去,拼命地嚷着:“妈妈,妈妈!”可是她已不能回答,安多纳德拼命地搂紧母亲,拥抱她,唤她醒来,奥里维则推开门大声地喊:“救命!”
到看门的女人上来并叫来医生时,耶南太太已经度过了她的人生,只是把孩子们撇在人世间受苦,她临死的心情又有谁知呢?
孩子们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着,为母亲料理后事,幸运的是看门女人较好心,帮了他们一些忙,而耶南太太授课的修道院方面,只传来几句冰冷的话。
母亲刚死的初期,两个孩子极度地绝望,奥里维抽风抽得很厉害,这也使安多纳德分了心,照顾弟弟暂时放下痛苦;而奥里维亦在姐姐的深爱中受到安慰,没有做出什么傻事来。他们两个互相拥抱着为母亲守灵,微弱的灯光下,奥里维喃喃说应该死,两人一起死,说着指向窗口。安多纳德亦有此念头,但她还是拼命抗拒这个想法,要活下去……
“活着又为什么呢?”
“为她啊!”安多纳德指着母亲,“你想想她为我们受到多少屈辱,我们不能又让她看到我们屈辱地死去,而且,”她突然兴奋起来,“一个人不该害怕面对生活!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让你幸福!”
“不会有幸福了。”奥里维冷冷地答道。
“会的,一定会的。我们吃了这么多苦,物极必反,不会老是苦下去,你能出人头地,肯定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你也一定会感到幸福。我一定要你这样,一定要!”
“怎么可能呢?我们没有……”
“一定能够,我负责撑到你能谋生的时候。你瞧着吧,我会做到,要是妈妈相信我,我早已……”
“但你去做什么呢?我不愿让你受委屈,并且你也不能……”
“怎么不能?靠自己的汗水过活,清清白白,我当然能!你别担心,求求你,我肯定能做到,我们一定会幸福……奥里维,母亲会欣慰的!”
只有两个孩子去送母亲的灵柩,他们都不愿意去通知波依埃一家:在这两个孩子心中,这一户人家早已不存在了,当看门的女人问他们是否有亲属时,他们异口同声说:“没有,一个没有!”
在母亲的墓前,姐弟俩手牵手在祈祷,他们在绝望中仍那么骄傲:宁愿孤独也不去认他们那冷酷的亲戚。在回家的路上,安多纳德让奥里维挽着,路上全是冷漠的人们!
回到公寓,他们搬到最高层的一个极小的房间——两间狭窄的卧室,一间极小的穿堂作为餐室和一间壁橱般大的厨房——如果换个地方,他们也许可租到好一些的房子,可是他们不愿。住在这儿,他们感到母亲就在近旁,而整个房子里他们谁也不认识——看门女人虽然同情他们,但不久过后也开始管自己的事,忘了他们了。
幸运的是,修道院同意安多纳德接替她母亲教琴,但她还想干些什么,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心中流着一股热血和奋斗的傲气,把她那烦闷骚动的年龄中所孕含的爱情转化为给弟弟的友情:她只想教养弟弟,要让弟弟读高等师范学院——她完全打听好了高师需念的课程——只要他一进高等师范,那么他的一生就不用愁了。这仿佛给安多纳德注了一针强心剂。她立刻振奋起来,她明白这种热情让她勇敢坚强,而她却要无论如何要达到目的——那不过是要捱五、六个年头,她相信她一定能撑到的,万一不行的话,小姑娘决心:就算自己不幸福,定要使兄弟幸福!……
而奥里维因为精神上没有动力,也振奋不起来,因为这是人家为他奉献——这当然不用费心,只要你去爱那个人就好。但,奥里维却非常难过,姐姐为他的辛苦他全看见了,然而姐姐却经常说:“啊!好孩子!……要是没有了你,不能为你而辛苦,那活着就失去了意义。”
奥里维能体贴姐姐的用心,要是他处于那种地位,他也会心甘情愿地操劳的。问题是,是别人在为他操劳,他就感到非常痛苦了。而且,他还必须为别人的付出而取得成功,像他一样懦弱的人,谈何容易——然而姊姊却对他寄予厚望!他的心太沉重了,想到这儿,他便受不了——他自身的天性便是抑郁的,他甚至想过自杀。所以,他非但不那么勇敢,反而垂头丧气,但姊姊却逼他奋起。当一看到姊姊,他就只能面对生活——既然她为了他而活着,他也必须活下去——为了姊姊,那也会幸福的——虽然他自己对幸福已没有奢望……
这样,他们靠信仰生活,而信仰本身则靠吃苦和志愿支持。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但却非常的坚定:使奥里维成功。所以安多纳德能忍受工作中的种种屈辱:当家庭教师时充当老仆人的角色,带孩子闲逛——美名为教其德语,但这种折磨和劳累,磨砺了她的傲气,对兄弟的友爱亦是一种深深的安慰。
虽然奥里维中午在校吃一餐,可精疲力尽的安多纳德晚上回去后还必须照顾奥里维,为他准备饭菜——奥里维天生不觉得饥饿,总是不想吃东西,安多纳德只有强迫他吃些肉或其它他喜欢的菜——可安多纳德天生不是个好厨娘,在每每令兄弟抱怨饭菜不合口味和几夜的失眠之后,安多纳德终于掌握了一些炉烤的技巧——这令她花尽了所有的心思。晚饭过后安多纳德洗完碗,又要担任父母的责任监督奥里维学习,有些时候还帮助他,但她处处要留着神,以免奥里维生气。要不,在吃、写两用的桌子上缝补或抄写文章,等弟弟安睡时再替他收拾衣服。
虽然生活窘迫,但姐弟俩依然节衣缩食,想法蓄起一点儿钱去还母亲所欠而他们俩瞧不起的人的钱——当然,并非波依埃凶狠地前来要债;他们其实还为摆脱亲戚感到高兴了,他们只当丢了一笔小钱。当然,二百法郎对姐弟俩来说是个大数目,且这一切必须由安多纳德自己承当,而奥里维一下子看出姐姐的心意,无论如何要和姐姐一起行动——他们为了此事吃了很多苦,只要每天能多积下几个铜子,他们就会倍感开心。
就这样节衣缩食过了三年,那笔数目居然被一个个铜子给蓄满了。兴奋之余,安多纳德拿着款子跑到了波依埃家,波依埃以为又要拖累他们,急忙先开口责备姐弟俩连母亲去世也不告诉他们一声,有求于他们才来。安多纳德冷冷地打断他们的话,说只是来还钱。顿时,他们的态度有了个极大的转变,正如债主对一个几年未还而现在要还钱的负债人一样。可安多纳德根本不吃那一套,丢下两张钞票便跑走了。这下,波依埃一家可气坏了,认为安多纳德是个没有教养的孩子。
这桩事办完了,安多纳德依然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为了奥里维能在装饰、娱乐和精神上有些调味剂,时不时买音乐票让奥里维去歌剧院——那是奥里维最大的快乐,而她自己则推说不能去,有时竟说不喜欢去,奥里维虽说不高兴,但究竟孩子都有些自私,便独自去了——而在戏院,他看戏时又想起姐姐来,便觉得索然无味了。有一个星期日,安多纳德打发他到歌剧院去看戏,可他很快就返回来,说他走到圣米希桥便没勇气了:不跟姊姊一起享受音乐令他不想听音乐——因为他太痛苦了。安多纳德虽然对那个星期日奥里维未去听音乐会而感到遗憾,却为能和弟弟在一起而相当快乐。而奥里维却不遗憾:姐姐那毫不掩饰的快乐光彩比世界上任何动人的音乐都要令他幸福得多。那天,两人呆在房子里,一个做活计,一个拿一本书,然而,所有的事都未做,他们只是在闲聊中度过了那个甜蜜的星期天——那是他们不曾有过的。此后,姊弟俩决定以后再也不为音乐会而分离了:独自享受是他们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