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13)
而当时,音乐刊物对他的攻击正处于白热化状态。其中,巴黎某一大报尤其凶狠,他们将他当作一个活该挨打的孩子。第一星期由一个匿名编辑在“回声”一栏中写些文章污蔑他,将他形容得既可笑又可鄙,同时还有另外一个音乐批评家在远处与他一唱一合。任何细小的举措都会引来一顿兽性的攻击。他们还宣称这只不过是战役的第一声枪响,再过几天他们要发起总冲锋,来个漂亮的歼灭战。他们不慌不忙,显得颇有大将风度。他们知道确凿的指控还不如反复的讽示更能激起群众的反应,便像猫抓老鼠似地将每篇文章都寄给克利斯朵夫过目。克利斯朵夫虽然对这些只是心存厌恶,根本不屑一顾,但看过这些文章,也难免会痛苦。但他什么也不说,听任他们侮辱,因为他为了无益的夸大的自尊心,正在与他的出版家争斗,根本没时间答复那些侮辱。同时,因他意气用事,拒绝让哀区脱再为他的音乐作宣传,因此就没人再替他出头、只能听任别人侮骂了。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报上预告的文章迟迟没有发表,对群众的讽示也突然间住口了,忽然全部停下来了。甚至,两三星期以后,那份日报的批评家装作他们已握手言和似的,在一个小版块上,写了几行字赞美克利斯朵夫。莱比锡还有个著名的出版商来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并且提供的条件对克利斯朵夫很有利。有一天,他还收到了一封盖有奥国大使馆印章的恭维信,信中说他们希望能在使馆的庆祝会中演奏他的曲子,届时,还将特意邀请他所赏识的夜莺前往演奏。从此以后,夜莺就经常收到德意两国侨居巴黎的贵族的邀请函。
有一次,克利斯朵夫推辞不过出席这类音乐会时,居然受到了大使本人的热烈欢迎。可是只与大使交谈几句,他就明白了大使对音乐根本一无所知,对他的作品更是茫然。他奇怪他们对他从天而降的好感是因为什么呢,一定是有一个人在暗中帮了他的忙。在克利斯朵夫的连续追问下,大使提到了他两位朋友的名字,他说裴莱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对他十分仰慕。可是克利斯朵夫根本不知这夫妇两人,而这场音乐会中,裴莱尼夫妇并没有接见他,当然,他也不想结识他们,因为当时他觉得所有人都很可恶,朋友和敌人一样不可靠,只要刮一下儿风,他们就会转化为敌人,因此他不应当依赖他们,就一位十七世纪的名人所说的:
“上帝赐给我朋友,但他又将他们收了回去。他们将我遗弃了,我也遗弃他们,从此只字不提。”
自从他那天从奥里维的小屋里不辞而别,奥里维就再也没给他任何消息,他们之间全完了。从此以后,克利斯朵夫也不再想交新朋友。他认为裴莱尼伯爵夫妇和那些自称是他的朋友的时髦人物不会有多大区别,所以他不但不想跟他们见面,反而存心要躲避他们。
他还想逃离整个巴黎。经过那么多变故,他已经疲倦了,需要到一个亲切而无人打扰的地方去隐遁几个星期。他想:“啊!要是能够回到故乡去隐居些日子那该多好,——不需多长时间,几天就行了。”这种思想慢慢地变成一块心病。他想再见一次他的莱茵河,他的天空,以及埋着他的亲人的土地。他一定要回去,但是那可要冒很大的风险:自从他亡命出逃,通缉令便一直没有撤销。可是他觉得,只要能回去,哪怕只能逗留一天,要付任何代价他都愿意。
他无意中对一个新的保护人提到这件事,使得他夙愿得成。那是德国使馆的一个青年随员,在一次演奏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的演奏会上,克利斯朵夫遇上他,并聊了起来。他说他的祖国一定会因有他这样一个杰出的音乐家而骄傲。听了这句话,克利斯朵夫心酸地回答:“不错,祖国因我而骄傲,骄傲到宁愿我死在国门外边。”
年轻的外交官坚持让他将原因解释清楚。几天过后,他找到克利斯朵夫,十分亲切地对他说:
“上面有人对你表示关心。那是一个地位极高的,有权让通缉令暂时失效的人物。他知道了你的处境,很同情你。我想也许他喜欢你的音乐,但是——我不太明白——他的音乐趣味并不怎样。但他人很聪明,心地也很好。虽然他现在不能马上让通缉令撤销,但他可以让地方当局聋哑上两三天,如果你想回去两天,便带上这张护照吧。你到家的时候与离家的时候出示一下儿。凡事自己小心,千万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一次回到了他亲爱的故乡。依照和别人说好的期限,他在故乡停留了两天,只能跟乡土和埋在乡土里的人叙了一些旧话。他去拜望母亲,草已经长得很高,但鲜花却是有人新近才供上的;父亲的坟跟祖父的坟紧挨着,他们正肩并肩地长眠。克利斯朵夫便坐在他们脚下。墓背后是一座围墙,稍高的一头儿边上凹陷的路上长有一棵浓密的栗树。越过矮墙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金黄色的庄稼,和煦的风一吹,上边荡起一阵阵柔波。太阳懒洋洋地照在土地上,鹌鹑躲在麦田里一声声地叫,柏树叶在墓园上边簌簌作响。克利斯朵夫独自坐在那里,心里无比平静:他双手抱着膝盖,背靠着墙垣,眼望着天。他轻轻地将眼睛闭上一会儿。啊!一切多么单纯!仿佛还在自己家里,和亲人们还生活在一块儿。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傍晚,沙子铺的走道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那是守墓的人路经此地。他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问他这些新鲜花都是谁放在那里的。守墓的人回答说是蒲伊农庄的主妇,她每年都会来这儿放一两次花。
“是洛金?”克利斯朵夫问。
就这样他和守墓人攀谈了起来。
“你是她的儿子吗?”守墓人指着她母亲的坟头问他。
“她有三个儿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说。
“我指的是汉堡的那一个,其余两个都不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稍稍地昂起了头,便不说话了。
太阳下山了。
“我要关门了。”守墓人说。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来,和他在墓园中走了走。守墓人将他带到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在那儿他看见了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悉的名字都记录在这里了!老于莱,——于莱的女婿,——还有他童年的玩伴,那个常和他一块儿玩耍的小姑娘,——最后一个名字使他顿了一顿:阿达!……看来大家都安息了……晚霞如带,在天边横铺开。克利斯朵夫大步走出墓园,在田野里独自徘徊了好久,天上星星依次亮了……
第二天他又去了墓园,在老地方,他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不同的是,原本恬静的心情变得欢快了,他心中响起了一支无忧无虑的欢乐颂歌,便坐在墓栏上写在小册子上。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正在当年的小房间里写曲子,而妈妈,就在隔壁辛勤劳作。写完了歌,他该动身了,刚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回到妈妈墓边,将小册子藏在了草里。天上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克利斯朵夫心中慢慢念道:
“不久歌本就将化为泥土,太好了!……这可是我写给你的,不是给别人的。”
他又看到了故乡的河,走上熟悉的街道,那里变化可大了。在城门口,在那条废弃的走道上,原本小小的皂角树长大了,占了老大一块地方,将边上的老树都给挤歪了。沿着特?克里赫家花园的围墙走过去,他看见了一块界碑,他小时候常爬上去眺望园子;令他不胜惊奇的是:所有的一切都似乎狭小局促了。在花园的铁门前边,他停了一会儿。刚要举步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辆车从身边开过;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看见了一个穿着鲜艳的、略显肥胖的、得意洋洋的女人,她正在车上好奇地看着他。突然,她惊讶地叫起来,做了个停车的手势让司机把车子停下,便大喊道:“是克拉夫脱先生吗?”听见喊声,他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他,笑着说:“你忘了吗?我是弥娜呀……”
他迎上前去,心里像初相遇时那样慌乱。和她坐在车里的是一位高大秃顶,胡子翘着,同样得意洋洋的男子,她说是“法官洪?勃龙罢哈先生”——她的丈夫。她坚持要克利斯朵夫到她家去。克利斯朵夫想要推辞。但她却一味嚷道:“不,不,你一定要来,不但要来,还必须要留在我们家吃一顿晚饭,来吧。”
她说话又响又急,像倒豆子似的,用不着克利斯朵夫问她,她就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大叫大嚷闹昏了头,至少有一半话没有听清。他只管望着她,啊!啊,这就是他的小弥娜!她长得还是那样丰腴,皮肤很好,脸色像蔷薇一样鲜艳欲滴,只是线条有些松驰,尤其是她那个丰腴的鼻子,说话的姿势,待人的态度,迷人的风韵,都和以前一个样,只是身体有了些变化。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向克利斯朵夫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她过去的历史,她的私事,她和丈夫相爱的方式。克利斯朵夫听了很是不自在,她却正在兴头儿上。她非常乐观。对什么都很满意。她觉得她的城市,她的房子,她的家庭,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她当着丈夫的面说自己丈夫是“世上仅有的奇男子”,说他身上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而这位奇男子则在旁边笑着拍她的脸,还一个劲儿地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她是“世上最贤惠的太太”。这位法官似乎是对克利斯朵夫的事已有耳闻,他不知道该对克利斯朵夫表示敬意还是轻蔑,因为他一方面是旧案未结,另一方面又有后台庇护;最后他只好两种态度掺合着用。
弥娜喋喋不休地对克利斯朵夫说完一大堆有关自己的事后,又开始追问他的生活,语气似乎过于亲密。她为能再次见到克利斯朵夫感到高兴,虽然她对他的音乐并不了解,可是她知道他曾爱过她——而被她拒绝——而他现在颇有名气,她便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她在说说笑笑之间装着不经意似地提起当年那件事,也不管措辞是否得体。她不停地盘问巴黎的种种事情,她对这个城市的好奇毫不亚于她对这个城市的轻蔑。她自称自己了解巴黎,曾去过巴黎的歌舞剧场、歌剧院、蒙玛德尔、圣?格鲁等。她认为巴黎女子都很淫荡,没有母性,都希望没有孩子,即使有了也对之不管不问,将他丢在家里而自己出去寻欢作乐。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也不允许别人表示异议。晚上,她还硬要克利斯朵夫奏了一阕琴,她说简直是妙不可言,可心里却认为丈夫弹的不见得就比克利斯朵夫差多少。
令克利斯朵夫高兴的是他见到了弥娜的母亲,牧?克里赫太太。因为她以前待他好,他便暗中对她心存感激。此刻的她对他同样慈悲,并且态度要比弥娜自然得多,就连对克利斯朵夫永远都带有的开玩笑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从前所气恼的——也显得那么自然。和当年离开她的时候完全一样,她的爱好都没变,觉得一切都令人满意,也不可能会变化。在将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现在的克利斯朵夫进行充分比较后,她得出的结论是:还是以前的小克利斯朵夫更可爱些。
除了克利斯朵夫,这小城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仍是那么死气沉沉、浅薄狭隘,包括人的思想也是。那晚上有好大一会儿时间,主人们都在念叨他不认识的人的坏话,这些令克利斯朵夫难以忍受。他跟他们提到自己在国外的生活。很快发现他们根本不能领会这种法国文明。而眼前的这些人,特别是弥娜,充满了守本分而没有慈悲心的特性,不去充分了解,仅以自己的德性来看待别人的骄傲:只要是自身不具备的东西,他们就都瞧不起;体统是最重要的,为了体统,任何优越都是要不得的。弥娜心平气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似乎她永远也不会犯错。她只知道关心自己,她的自私似乎只是因为她比别人都好。可以想象,要是她最心爱的男人胆敢有一秒钟对她的尊严表示怀疑的话,那她便会不再爱他,永远地不再爱他……
不过克利斯朵夫很宽容地看着她。他平时那么容易生气,而现在却非常有耐心地听着,不对她有任何评价,只试图找到小弥娜当年的样子来。她某些姿态的确与旧时一样,嗓子的一些音色也还保存着当年的模样,能够引起他童年动人的回忆。他潜心于这些,便一声不响,装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其实一点儿没听,但面部表情始终温和。但是他力不从心,现在的弥娜总是咕咕呱呱阻碍他的思路。最后他不耐烦了,便站起身来,心里念叨着:
“可怜的小弥娜!他们要我相信你在这个大嚷大叫、令人厌烦而美丽臃肿的女人身上,但我知道你不在。算了吧,弥娜,这些人跟你我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