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7)
“哼,你们,你们根本不了解……”
在雅葛丽纳那张俊俏而富有生气的年轻的脸上,在奥里维快乐的、漫不经心的眼中,很显然地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你们真讨厌……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俩清静一下啊?”
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照样不避讳。人们常常会发现他们在一边说话,一边互递眼波。不用互相望,他们就能看到对方,两人会心地微笑着,知道此时都在想着同一个念头。等到从种种应酬中脱身而出,他们快活得简直要发疯,大叫大嚷,做出种种痴情儿女的狂态,仿佛还是孩子。他们说着傻话,用些古古怪怪的名字称呼彼此。比如说她把奥里维叫作奥里佛,奥里丸,奥里芳,法南,玛米,……竭力装出一副小女孩子模样的她要同时兼任他的一切,既是母亲,又是姊妹,还同时是妻子、恋人和情妇。
她不但乐于分享他的快乐,还想履行自己的诺言,即分担他的工作。在她看来,这也是一种游戏。起初,她干得很热心,觉得很好玩,因为工作对于她这样游手好闲的人来说,还是一件挺新鲜的玩艺儿,所以她对最枯燥乏味的事也是兴致勃勃的,无论是在图书馆里的抄写,还是翻译些苍白无味的书,都快乐地做着。她所向往的生活不正是这样的纯洁、严肃、身心都贡献给共同的、高尚的思想与劳作吗?是啊!只要有爱,一切都显得很美好,因为那时她想到的就不再是她所做的工作,而是她的爱人——他了。令人惊奇的是,凡是在这种情况下做出来的东西,都显得很好,要放在一生中别的时间里,以她的头脑,是绝对读不懂那些抽象的读物的,可是现在,要应付它们,她却显得游刃有余。爱情,也使整个儿人都变得超凡脱俗,而她自己却没有感觉到,她就像一个走在屋顶上的梦游者,适意安静地走着,看不到任何东西,一心只做着她那美丽的梦……
过了一个晚上,她开始发现自己走在屋顶上了,可她并没有惊慌,只是一个劲儿地盘问自己怎么跑到屋顶上来了,然后就回到屋子里了。工作已经令她开始厌烦了,她认为它对他们的爱也是个阻碍。虽然实质上是因为她的爱情的热情已经消退了,不过,表面上还像以前一样。他们俩依旧形影不离,他们竟闭门谢客,拒绝了所有的应酬,他们讨厌别人喜欢他们,讨厌工作,讨厌一切影响爱情的事。因此,奥里维给克利斯朵夫写的信也越来越少了。雅葛丽纳不喜欢他,她简直把他看成是一个情敌,因为奥里维的过去中有他,而有他的那部分她雅葛丽纳是完全没有的。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的生活中地位越高,她就本能地越想排挤他。她并不是故意的,而是在无意中使奥里维疏远他的朋友。她嘲笑克利斯朵夫的面貌、态度、写信的语气、以及艺术方面的计划。
虽然她那样做并非出于恶意,也从不耍弄手段——那是由于她还存着忠厚的心;虽然奥里维听了她的批评只是笑笑,并不以为然,但他此刻所爱的已只限于克利斯朵夫这个人,而不再了解他,不再了解他的思想,不再关切他们以前曾经心灵相通的理想,他们的友谊已经失去了营养,而奥里维却还浑然不觉。他太年轻了,爱情的味道实在是太浓烈了,和爱情相比,任何信仰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缺少生命力。爱人的肉体,以及附着其上的灵魂,可以代替所有的艺术和信仰。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看到别人所热爱的理想,回想自己曾经热恋过的理想,只会哑然失笑。什么轰轰烈烈的生活,什么艰苦卓绝的努力,他只要他所看到的那一刹那的鲜花,那他以为会永恒的东西……奥里维已经被爱情全部占领。最初,他还有余力写些缠绵的诗句来歌颂爱情,表现自己的幸福,可到后来就连诗歌也显得空虚,它在和爱情抢时间!雅葛丽纳也和奥里维一样,除了爱情,什么也不要。他们竭力摧毁一切生活的意义,殊不知大树一倒,爱情的藤萝就无所依靠,他们俩人的结局最终也只可能是双双毁灭在爱情中。
可怜——人们对于幸福太容易上瘾,太没有自制力了!等到自私的幸福成为生活的惟一时,人生即将失去目标,失去意义,幸福会变成习惯,变成精神鸦片,然而想把幸福抓在手中毕竟是不可能的……宇宙有很多曲调,幸福只是其中一个节拍而已;人生的钟摆永远晃在幸福与不幸福的两极中间,要使钟摆停止在幸福这一极上,惟一的办法就是折断钟摆……
他们开始感到烦闷,他们的感情变得迟钝,需要越来越多的刺激才能满足他们的贪得无厌。甜蜜的光阴似乎走不动了,变得软弱无力,一切都黯然失色了,天空还是那么蓝,但不再让人感觉轻快。一切静止,众生缄默。他们现在清静了,孤独了,正如他们曾经希望过的那样——可现在,他们却不胜神伤。
一种难以言表的空虚,一种魅力犹存但却渺茫的烦恼出现了。他们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他们开始近乎病态地多愁善感起来;他们的神经极度紧张,一遇到什么意外的接触,就会像树叶般籁籁发抖。雅葛丽纳常会无端地流泪,她骗自己说是因为爱情,可其实不是。结婚的前几年,她是那样紧张又热切,可一旦达到了目的,她的生命就似乎失去了意义,这种结果让她意志消沉。她自己不愿承认,以为太累了,便勉强浮起笑容,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样令人不安。她鼓足勇气想帮他分担劳苦,不料只觉得无聊,便马上厌烦地扔开它,她甚至想不通自己以前怎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她又强作欢颜出去交际,可同样没有什么改变,习惯已深,她已忍受不了与俗气的人谈些琐事,这些原本是人生难免的,而她只感到厌烦,最后便只好孤独地守着丈夫,同时也拿些自己都不信的理由来安慰自己,除了爱情与幸福,人生根本毫无意义。这样,她终于比什么时候都更沉溺于爱情了,但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没有她狂热但比她更温柔的奥里维,倒没她那么烦恼,他只是偶尔有点恐惧。他的爱情,因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日常事务——他所不喜欢的工作——的限制,也不像雅葛丽纳那样完全被消耗掉。不过,他非常敏感,爱人的躁动不安会引起他更大的不安,就这样,雅葛丽纳将她的消沉传染给了他。
一个天空晴朗的下午,他们出去散步。出门以前,两人都心情很好,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含着笑意。不料才走没几步,一种压抑着他们的忧郁袭上心头,他们什么也不想说,可是勉强谈着,尽管每个字句都只会令他们感到空虚。他们像木偶一样地散步,完了,还是一无所获,只能非常悲伤地往家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屋子显得空虚、黑暗、寒冷,他们因害怕看到彼此,因此没有开灯,雅葛丽纳径自走进卧室,连帽子和大衣都不脱,沉默地坐在窗前。奥里维在书桌旁站着,两间屋子中间的门敞开着,他们彼此离得很近,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两人在黑暗里任泪水静静滑下脸颊,他们感觉伤心,他们掩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最后,还是奥里维打破了沉默,他伤心地叫:
“雅葛丽纳……”
雅葛丽纳吞着眼泪,回答道:“怎么了?”
“你不过来吗?”
“我来了。”
她脱下大衣,洗了脸,他捻亮了灯。几分钟后,她走了进来,两人都不敢正眼看对方,因为他们知道彼此都曾哭过。他们不能互相安慰,因为他们知道对方为什么哭。
终于有一天,他们俩都不能再隐藏住自己的苦闷了,他们不愿意承认苦闷的真正原因,便一致公认,苦闷是因为生活太枯燥。找到了这个借口,他们便放下心来。朗依哀先生得知女儿已厌倦了清苦,并不意外,他想法托了政界的朋友,将女婿调回了巴黎。
一听到这个好消息,雅葛丽纳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觉得又能找到过去的幸福了。一朝要离开,又对这无聊的地方亲近起来,毕竟,这里记录着他们的爱情!最后几天,他们尽情游览那些遗迹,心中很是伤感。恬静的原野是曾经看见他们是怎样地幸福,他们仿佛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在喁喁诉说:
“你留下什么东西你是一清二楚的,可是你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吗?”
动身前夜,雅葛丽纳哭了,奥里维问她为什么哭;她只一个劲儿摇头不回答,他便抽出一张纸让她写,——平时他们因怕自己说话的语调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经常采用此办法——
“亲爱的小奥里维……”
“亲爱的小雅葛丽纳……”
“我因为必须离开感到伤心。”
“离开哪里?”
“离开我们曾经相爱的地方。”
“去哪里呢?”
“到我们会变得更老的地方去。”
“我们会在那里白头偕老。”
“可是我们再也不会如此相爱了。”
“我们只会更加相爱。”
“谁知道呢?”
“我知道。”
“我也一定要更爱你!”
于是,他们在纸的底端画上两个圆圈,表示两人拥抱,而她擦去泪水,笑了。
回到巴黎,他们回到亲朋故旧中间,他们觉得那些人都已变了。一听到奥里维已回到巴黎,克利斯朵夫立刻兴高采烈地赶来,奥里维也高兴异常,可是一见之下他们都很失望。两人都竭力想打起精神,但做不到。奥里维依旧很亲热,但多多少少有点改变,这一点,克利斯朵夫已觉察到了,一个结婚以后的朋友,已不是当初的朋友了。他的思想掺杂进了一些女人气息,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身上处处都看见了女人的痕迹:眼光捉摸不定,嘴唇也有了褶痕,声音与思想变得更细腻。奥里维自己并没有察觉,只一个劲儿纳闷克利斯朵夫怎么会和以前大不一样。当然,他清楚不是克利斯朵夫变了,而变的是自己,在他看来,这很正常。他还诧异克利斯朵夫怎么不进步了,责备他还是抱着那些思想,那些他以前非常重视,现在认为很幼稚很老朽的思想。奥里维的心已经被一个外来的灵魂占据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又与这外来侵略者不能融合,这一点在雅葛丽纳也参加到他们的谈话里来的时候显得特别明显。那时候奥里维与克利斯朵夫之间会隔上一层冷冰冰的铁幕,不过,大家都竭力掩盖。克利斯朵夫依然频繁到他家拜访,雅葛丽纳也照旧会无邪地向他冷嘲热讽,他装作不以为然,但一回到家,就会为此而特别难过,欲哭无声。
回巴黎后的最初几个月,雅葛丽纳感到非常快乐,因此奥里维也非常开心。她先是忙着布置新居。他们在巴西区一条老街上找到了一所可爱的小公寓,那公寓还带有一个朴素的花园,她花了足足几个星期选择家具,糊壁纸。雅葛丽纳全心都扑在这上面,充满热情,仿佛幸福凭着衣橱的颜色与形状就能得以永久似的。然后,她便对父亲、母亲以及所有的朋友重新认识一番。因为沉溺爱情的那一年她忽视了他们,她觉得这些人更有趣了。起初,奥里维并不显得太逊色。把他和亲朋故旧比较一下,各自都显得很优秀。他那温文沉静、明暗相间的诗意,使雅葛丽纳觉得那些只求享乐、炫耀,讨人喜欢的浮华人物身上的魅力更明显;另外,他们可爱而又略带点危险的特性使她对丈夫的忠诚更引以为傲。
她喜欢这样做比较,以便证明她的眼光是对的——但比较到后来,她也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来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作了这样一个糟糕的选择,幸而这种状况并未持久,她甚至因之心生歉意,因此对奥里维格外温柔。不过,她还会重蹈复辙。等到慢慢习惯了,她也就不再觉得有趣了;比较的结果,让这两种相反的个性发生了冲突。她私下里常想:要是奥里维也具备一些她的巴黎朋友身上的优点甚至是缺点,那有多好?她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已经使奥里维感觉到她正在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让他心里觉得既不安,又委曲。尽管如此,他对于雅葛丽纳来说,还没有失去爱情赋予他的优势,青年夫妇的温柔与勤勉的日子还可以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故改变他们的生活境况,改变勉强维持在那里的平衡的话。
财富真地是最大的敌人……
朗依哀的一个姊妹去世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实业家的遗孀,没有孩子,便将全部的财产遗留给了她的兄弟。雅葛丽纳的财富因此剧增。遗产划上户头时,奥里维记起了克利斯朵夫说过的话,便对雅葛丽纳说:“没有这些钱,我们或许会过得更好一些,也许钱多了反而会有些害处,让我们的生活不如现在了。”
雅葛丽纳取笑他说:“傻瓜!这会有害吗?钱会有害吗?更何况我们完全可以做到不改变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