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6)
他发现这对老夫妇仍然很温存,虽然家庭的气氛还是那样温柔而悒郁,甚至比从前更温存。亚诺的精神正处在一个颓丧的时期,教书让他十分烦闷,——那累人的劳作,一成不变的过程,就像一个轮子,老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既不停止,也不向前或后退。虽然亚诺很有耐心,却也被磨得没了斗志,他为一些不公平的事伤心难过,又觉得自己根本无益于社会。亚诺太太总婉转地劝解他,她永远那么和平恬静,只是容颜慢慢地憔悴下去。克利斯朵夫常常当着她的面称赞亚诺娶了一位贤惠的夫人。
“是的,”亚诺说,“她很好,遇事总是很安定。这是她的福分,也是我的福分。要是连她也觉得生活很痛苦的话,那我会活不下去的。”
亚诺太太红了脸什么也不说,接着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与克利斯朵夫的来往对他们来说依然很有助益;而对克利斯朵夫来说,他也愿意到这些好人的身边来温暖一下自己冰冷的心。
这时候一个女人闯入他的生活,确切点说是克利斯朵夫去找了一个女朋友;因为她虽然愿意和他结识,但却决不会采取主动。那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一个得过国立音乐院钢琴大奖的音乐家,名叫赛西尔?弗洛梨。她长得很矮,还相当的胖,两道浓眉,有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她的鼻子又小又粗稍稍翘起,带些红色,就像一只鸭嘴;她的嘴唇很厚,说明人很温柔;下巴厚实,也很有个性;有个宽宽的额头;她的头发很浓很密,常挽成一个大髻垂在脑后;她的胳膊很粗,手却是钢琴家的手,又长又大,方方的指尖,大拇指跟别的手指离得很远。她身上有种健康气息,她和母亲住在一起,人非常孝顺。她的母亲也心地善良,虽对音乐毫无兴趣,但耳濡目染,也了解音乐界的潮流。赛西尔的生活很平凡,整天整天地教课,偶尔也举行一些无人注意的音乐会。平时她总是很迟才回家,回到家总是累坏了,可是兴致很高;仍然有力气练钢琴,缝帽子……她爱说、爱笑,还随口哼着调子。
人生并没有特别地照顾她。她懂得辛辛苦苦地用汗水换来的一点儿享受的宝贵,也很能体会生活中细微的快乐,感受自己的微小进步。要是她这个月多挣了五法郎,或者将弹了好几个礼拜的一段肖邦的曲子弹好,她就会开心得合不拢嘴。她修习的功课并不很多,刚好与她的能力匹配,而那些修习,就像是做些适当的活动,让她身心舒畅。弹琴,唱歌,教课,这些正常而极富规则的事,一方面让她觉得日子充实,另一方面也使她过上了小康生活。
以她平稳的心态是怎么领悟大音乐家所作的音乐的?这一点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她的的确确体会到了。她之所以比别的演奏家高明,就在于她心态平和。她那颗生命力很强但却没有热情的灵魂,对陌生人的热情来说,倒很值得倾泄,而她自己并不因之而受到任何骚扰。那些让无数艺术家热血沸腾的感觉她没有,而她却能完美地表达出来;一曲终了,她只感到作品的伟大以及弹完以后的舒服的疲劳。那时候她通常是精疲力尽,安详地笑着,心满意足。
有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听到了她的演奏,不禁大为赞赏。会后,他向她祝贺,她非常感激。那晚上没什么听众,而她向来也不大有人捧。她既没有本事去加入音乐集团,也没有招致新闻记者追着她的本领;她既不过分矫饰,也不会标新立异;她只是忠实地弹出自己的感觉。——因此没人注意到她,批评家们也没有注意到她:因为既然没有人评论,他们自己是不知道好坏的。
以后,克利斯朵夫便常常看到赛西尔了。这个身体健康,精神安定的姑娘,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她坚强,淡泊名利。他因为她的默默无闻而生气,提议《大日报》的朋友们去认识她。而她虽然愿意听人称赞,却请求他不要为她操心。她不愿意奋斗,不愿意花许多气力去惹人妒嫉;她只求平安度日,人家不认识更合她意。她既没有野心,也没有什么欲望,她太懒了,不愿去费那个劲。只要眼下没什么紧要的事非关心不可,那她就会什么事情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夜里只要一着床,不是立马睡去就是一无所思。其他女子要是在这个年纪上还没嫁人,肯定会念念不忘地想着婚姻,惟恐嫁不出去。而她却很平和。要是别人问她喜欢不喜欢有一个极好的丈夫,那她保准会说:
“唉!想这些干嘛?为什么不想想会有五万法郎的天外财富呢?做人,应当知足常乐,应当安分守己。命中要注定有你的,那当然更好,要没有,那就算了。一个人总不能因为吃不上蛋糕就觉得白面包不够味,尤其是在吃了很多硬面包之后。”
“并且,”她母亲接过话头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上呢!”
赛西尔对男人不信任,她那几年前才去世的父亲是个又懒又胆小的人,他使妻子儿女吃尽了苦头。她还有个混吃混喝的兄弟,天天只知道混日子,每隔一些时候就会出现一次,伸手向家人要钱;大家都怕他,以他为耻,深怕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闹得天下大乱;可是大家还是很疼他。克利斯朵夫曾见过他一次,那一次,他正在赛西尔家,忽然有人来了,赛西尔的母亲便跑去开门了。然后他就听到隔壁屋里有些吵闹声传来,赛西尔似乎有些担心,便去看看。隔壁屋在继续争吵,那个进来的陌生人开始威吓她们;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应当出去干涉一下,便推门出去,但他只看到一个似乎有点残疾的年轻人的背影,就被赛西尔劝回到屋里去。她也跟他一同回屋,两人一声不响地坐着。来人在隔壁屋又高声叫嚷了好几分钟,走时,还重重地将大门一甩。赛西尔红了眼睛,叹了口气,对克利斯朵夫说:“是的……这个就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
克利斯朵夫明白了。“啊!”他说,“我知道,我明白……我、我也有一个……”赛西尔握着他的手,似乎很同情:“你也有一个吗?”
“是的……那些让家人担心又无奈的宝贝。”
赛西尔笑了,他们又谈别的话题。真的,这种宝贝,让她难过,而结婚这种念头,她也没仔细想过。男人都一样,还是过独身生活好,母亲也没办法劝他。赛西尔可是一点儿也不愿意丧失自由,只有一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天知道是何年何月何日,——搬到乡下去住。不过,她也不愿意把心思花在梦想上,因为那毕竟很渺茫……
在梦想未能实现之前,她和母亲在巴黎近郊的小屋里住,从那儿到巴黎只需坐二十分钟的火车。小屋离孤零零的车站还有相当一段路程,两边都是荒地,赛西尔总是回去得很晚,但她从不担心会有危险。她也有一支手枪,但是常常忘了带。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她的时候,常会发现她正在弹奏钢琴。她对音乐作品有很强的领悟力,尤其是他稍加点拨之后。他发现她的嗓子也很好,那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他劝她唱歌,她很感兴趣地唱,同时技巧进步得也快,这使他们俩都感到惊奇。她极有天分,音乐的光芒笼罩着她。他将她称作夜莺。夜莺有时也偶尔谈谈音乐,但谈得很实际。她从来不谈及感情方面,似乎只关心技巧问题。她与克利斯朵夫在一起不是弄音乐,就是谈论家务、烹饪等俗事。要在平时,克利斯朵夫对这种问题早不耐烦了,但是现在,他却和夜莺聊得兴致很高。
他们就这样度过许多夜晚,彼此真诚地相爱着,但那是一种接近冷淡的感情。有一天晚上他到夜莺家吃晚饭,比平时稍微呆久了一些,这时外面突然下起了阵雨,他本想赶最后一班火车回巴黎,外边正是风雨大作。她便对他说:“算了吧!留一晚吧。”
他们临时搭了一张小床,克利斯朵夫就睡在客厅的这张小床上,客厅和赛西尔的卧室只有一板之隔,而卧室的门,也是关不严的。他在床上能听到她的床在吱吱地响,也能听到赛西尔沉缓平静的呼吸。五分钟不到,她便熟睡过去了,接着,他也进入了梦乡,竟然心里十分平静。
同时,他又认识了一批陌生朋友,都是被他的作品吸引过来的。他们大半都住在远离巴黎的地方,从来就不可能遇上克利斯朵夫。一个人成名就算再俗气,也会给他带来一桩好处,那就是让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好人也认识了他,而这一点,要不是有报上荒唐的报道就不可能。克利斯朵夫和其中几个人有了联系,他们中有的是孤独的青年,过着艰苦的生活,还全心全意追求着虚幻的梦,他们正在用力呼吸着克利斯朵夫的友谊,他们中也有些过着清贫生活的艺术家,——其中有一个还是作曲家,——不过他们还没有成功,也没法让大众接受。他们看着自己的思想完全酣畅地被克利斯朵夫表现出来了,心中十分快活。而最最可爱的也许要算那些匿名来信者,因为他们说话要比别人更自由,他们很天真地对克利斯朵夫寄托全部的信任,克利斯朵夫多么热烈地爱着这些可爱的灵魂啊,但他却永远也不能认识他们,一想到这儿,他就不由得十分伤感。他亲吻着那些来自陌生人手中的信,就像他们吻着克利斯朵夫的歌曲一样,他们都在心里暗暗地想:“亲爱的纸张,你们帮了我多大的忙。”
克利斯朵夫常给此刻长居在外省的奥里维写信,他想通过书信来继续与奥里维完美的合作。他要他帮忙搜集一些优美的诗歌,一些贴近生活,像德国的老歌谣那样的诗歌,让一般纯洁健康的心灵产生共鸣的东西;不必很长也不必很精妙,表达方式要朴素。
克利斯朵夫不但这样来要求音乐,还鼓励奥里维在文学方面也这样做。
他说:“现在的作家,一个劲儿地拼命去描写一些不真实的人物,一些健全的大众不理解的东西。但你一定要描写普通的生活,那是比海还深还广的东西。生活中最平凡的人,其内心世界也是丰富的。写那些苍白的日子所蕴含着的平静的史诗吧,尽量写得朴素些,切勿去学那些现代艺术家,枉费心机地去标新立异。你要向大众说话,就该用他们的语言,字眼是以意思表达得准确不准确,完整不完整为准,而没有什么雅俗之分。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应该全身心地投入,坚持你的思想,坚持你的感觉。文字应当服从你的心灵,而所谓风格的东西便是一个人的灵魂。”
奥里维完全同意克利斯朵夫的观点,但他还是略带怀疑地问他:
“这样的一部作品也许会美妙无比,但那些欣赏它的人将永远也看不到它,批评界会把它扼杀在半路。”
“你又是这套法国小布尔乔亚的论调!”克利斯朵夫反驳道,“你老担心批评界会说什么!……告诉你吧,那些所谓的批评界什么都不懂,只会记录成功或失败。所以作者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就完全不考虑他们!你也不应该去想他们,不应该顾忌人们将有何说法……”。
那时,除了批评界,奥里维不去想的东西可多了呢!他甚至可以不要艺术,不要克利斯朵夫,那时,他眼里心里,都只想着雅葛丽纳。
他和雅葛丽纳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他们只知有爱情,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盲目的自私使他们在自己周围制造了一片空虚,不明就里毫无远见地断绝了所有的退路。
新婚的甜蜜让两个交融的生命只顾专心一意地彼此吸收……肉体与心灵正在互相玩味、渗透、似乎仅仅他们俩就构成了一个混沌的爱的世界。他们彼此交融,简直不知道彼此间还有什么区别,对方身上的一切都引起他们强烈的探索欲望。世界对他们又有什么意义?他们闭着眼睛,看不见世界,因为整个世界都已在他们身上了。
岁月如流,日复一日……甜蜜的黎明……两个相拥的肉体同时睁开惺忪的睡眼,他们笑盈盈地,呼吸着对方呼出来的气,彼此又相见了,又亲吻了……早晨清明的气息使两人的身体退烧了……绵延不绝的岁月只给他们酣畅迷离的感觉,其中还有黑夜的甜美在浅吟低唱……夏日的午间,他们在田野里,在草地上,在白杨树下遐思……幽美的黄昏里,他们手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双双走向爱情的床席。微风吹响了丛林的叶子,明净如洗的天上,鹅毛般地浮着一轮银色的月。一颗流星划向天际,殒灭了,——使你心中不由得一震……——又一个世界消失了,无声无息。路上,在他们旁边,难得闪过一些人影,同样默默无声,城里的钟声向他们报告明天又是一个佳节。他们停了一小会儿,她紧紧地偎着他,默然无语……啊!但愿生命永远停驻在此刻,一动不动地……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如此爱你……”
在意大利旅行回国后,他们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小城定居了,奥里维在那儿谋得了一个中学教员的位置。在那儿,他们几乎谢绝宾客,与世隔绝,如果实在躲不过,他们也毫不客气地对人表示冷淡,常使心胸狭窄的人不快,心胸宽广的人摇头微笑。闲言碎语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身上,只是不起一点作用。他们跟一般的新婚夫妇一样傲慢无礼,看他们那得意傲慢的神情就像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