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4)
和大家一样,朗依哀太太邀请了在那个冬天走红的音乐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来了,不想哗众取宠,可朗依哀太太依旧喜欢他——只要人正当走红,怎样都好,人家都会觉得他可爱,不过这往往只能持续很短时间。雅葛丽纳可并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有什么好,那些人的恭维就使她本能地怀疑。更何况他举止粗鲁,高谈阔论,时时刻刻都很快活,这些都教她看不上眼。她那时的心境迫使她认为,对生活充满兴致是种鄙俗,而她追求的,喜欢的也只是一种凄美阴暗的人生境界,克利斯朵夫则放射着光芒。克利斯朵夫谈话间常常提到奥里维:他喜欢把他的朋友放在他的生活中。他把奥里维描绘得很形象,听得雅葛丽纳以为自己看到了心目中的人物。她坚持要母亲邀请奥里维,但奥里维并没有马上接受。在奥里维接受邀请之前,克利斯朵夫已经从从容容地向雅葛丽纳描绘了幻想的奥里维的肖像,而等到奥里维姗姗来迟之时,雅葛丽纳也不会感到有任何不同了。
奥里维来了。他很少说话,也不想说,他那聪明的眼睛,温情的笑容,文雅的举止,浑身笼罩着恬淡的光辉,一上来就俘获了雅葛丽纳的心。再加上有克利斯朵夫这个粗鲁的人物在边上作陪衬,更加凸显了奥里维的好处。不过,因为近情反而情怯,雅葛丽纳根本没有表现出来。她继续只跟克利斯朵夫谈话,但谈的却全是奥里维的书。克利斯朵夫谈到他的朋友,眉飞色舞,根本就没注意旁边的雅葛丽纳听得是多么专注;他也提到自己,而她虽然不想听,却耐着性子殷勤地听着,随后才小心地把话题扯到跟奥里维相关的事上去。
雅葛丽纳的风情对没有警戒的人很有吸引力。克利斯朵夫已经被她吸引住了:他开始喜欢常到她家去,去前还要摆弄装束摆弄上半天,他又陷入那种熟悉的感情中。奥里维也从第一天起就喜欢上了雅葛丽纳,不过他以为对方对他很冷淡,只有暗暗伤心难过。而每天克利斯朵夫回来就兴高采烈地把雅葛丽纳的谈话告诉他,让他更加痛苦。虽然他跟克利斯朵夫一起生活了很久,看事多多少少也乐观了些,不过他依旧缺乏自信;他太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不能相信自己也会得到别人的爱。——其实,要不靠那个奇妙与宽容的爱情,仅靠一个人本身的价值,那么能够被爱上的人世间也就没有几个。
一天晚上,他又接到了朗依哀家的邀请,想到要面对冷淡的雅葛丽纳实在难过,他便说累了,让克利斯朵夫一人去了,克利斯朵夫蒙在鼓里,便快快活活地应邀而去了。可是他很失望。一听到奥里维没来,雅葛丽纳脸上便露出了懊丧、失望的表情。她很不耐烦地倾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只是敷衍几句。他甚至惊讶地看见她不加掩饰地打了个哈欠。雅葛丽纳很想哭,她瞅住一个机会走出客厅,便再也不出来了。
克利斯朵夫沮丧地往回走,一路上都在推敲雅葛丽纳的态度为什么会说变就变,慢慢地他也悟出点什么来了。回到家里,他留心观察奥里维,见他先是似乎有意无意地问他晚会的情形,当克利斯朵夫将那桩不如意的事慢慢告诉他的时候,竟然发现奥里维渐渐兴致提起来了。
“你不疲倦吗?”他故意问道,“你干嘛不休息一会儿呢?”
“噢,我已经好多了,”奥里维回答,“我现在很好。”
“对啦,”克利斯朵夫活泼地说,“你今儿晚上不去,的确是使精神很好。”
他友善地,狡狯地望了眼奥里维,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到了房里,他实在忍不住笑了,轻轻地,可是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妈的!”他心里想,“她居然拿我寻开心!而他也一样耍我,真想不到他们俩竟这么默契。”
从此以后他就把自己对雅葛丽纳的情愫给丢开了,开始像母鸡孵小鸡一样去培养那份爱情了。表面上他装作对他们的秘密毫不知情,也不为他们说破,只在暗中撮合他们。
他一本正经地天真地以为自己应研究一下雅葛丽纳的性格,以便看看奥里维是否能得到幸福。因为人太笨,他只好向雅葛丽纳提一堆问题,有关于趣味方面的,也有关于道德方面的,这些问题问得雅葛丽纳十分气恼。
“岂有此理!他干嘛问东问西的?”雅葛丽纳背转过身去,心里愤愤地想。
奥里维因见雅葛丽纳不再关心克利斯朵夫而高兴,而只要奥里维高兴克利斯朵夫也高兴,他甚至比奥里维还快乐。这令雅葛丽纳十分纳闷,她怎么也没料到克利斯朵夫对他们的爱情竟比她看得还清楚,所以她只觉得他很讨厌,只为奥里维竟交上这样一个粗俗的朋友而纳闷。克利斯朵夫看破了这一点,便存心捉弄她,让她更加生气。随后就推说忙而不再登门,以便留出时间空间让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单独相处。
可是他对于他们的前途还是十分担心,他总以为自己对这桩正在酝酿中的婚姻应负很大的责任,心里很苦恼。因为他把雅葛丽纳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便有了许多担心。第一是她有钱,其次是她的教育,她所处的环境,尤其是她本身的弱点。他想起了他以前的女朋友高兰德。毫无疑问,雅葛丽纳比高兰德为人更坦诚,更热情,对幸福更加向往。
“但光有向往不行,”克利斯朵夫想道,“还得有勇气。”
他想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奥里维,但每每看见奥里维从雅葛丽纳那里回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心里想:“两个孩子都沉浸在甜蜜当中,还是先不扰乱他们的幸福吧。”
而对奥里维的友爱也让他对这段感情有了信心。他终于也相信雅葛丽纳的确是奥里维所看到的那种人物,是她自己所愿意做的那种人物。她意志坚强,她深爱奥里维,爱着奥里维不同于她及她的社会的地方。她爱他,因为他清贫,因为他有坚定的道德观,因为他在社会上不懂应付。她让爱纯洁而彻底,恨不得自己同他一样……有时她还希望自己很丑陋,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肯定奥里维确实爱她,爱她是因为她也爱他……啊!有些日子,他一到跟前,她就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她嘲笑自己的激动,便故意勉强自己转移注意力,而不去瞧他,还嘲讽他。可是一旦停下来,她便躲到卧室里去,关上门,放下窗帘,独自坐在那儿,双膝紧紧地并在一起,紧握双手压制自己的心跳。她呆在那里,凝神屏气,一动也不敢动,惟恐一动便吓跑了幸福,她只是无声无息地紧紧抱住爱情。
现在克利斯朵夫全心关注奥里维的爱情,他像母亲一样照顾他,为他打扮,建议他穿什么衣服。奥里维很耐心地听他的,他心里觉得好笑又十分感动。爱情令他胆怯,令他不自信,所以他倒愿意向克利斯朵夫请教了,他把会面的点点滴滴都说给他听,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激动,常常为他想办法为他出主意。
在巴黎近郊,靠近亚当岛森林,在朗依哀家别墅的大花园里,奥里维和雅葛丽纳互定了终身。
克利斯朵夫陪着两位朋友一起去;但他找到一架旧风琴,便自顾自地弹起了风琴,而让他们两个散步去。——其实他们并不想单独在一起,雅葛丽纳不作一声,稍微有点儿敌意。上次会面的时候,奥里维就发现雅葛丽纳的态度稍有变化,变得冷淡起来,目光中甚至闪出些敌意来。他心都凉了,可又不敢盘问,怕听到不想听到的东西。现在见克利斯朵夫离开了,他开始恐惧,他觉得克利斯朵夫一不在场,意料中的打击就会如期而至。
其实,雅葛丽纳爱奥里维的心只是更强烈了,就因为爱他,她就产生了害怕心理。她从前只当游戏,而又那么渴望的爱情现在来了,到她面前了,可觉得它像个深渊,她被吓得连连倒退。她糊涂了,心里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她望着奥里维,她的目光让他痛苦,她心想:“这男人是谁呀?”
她不知道。
“我爱他的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我到底爱不爱他呢?”
她还是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爱情抓住了,被抓住了;她会败给爱情,她的意志,她的独立,她的自私,她的未来……一切的一切都输给爱情了。一想到这儿她就不禁气愤起来,有时甚至要恨奥里维了。
他们直往花园深处走去,走到一个有一行大树和草坪隔着的茶园里时,他们便走得慢下来。小径的两旁种满了红醋栗树,树上挂了许多深红的红醋栗,再远一些还有一畦一畦的散发清香的杨梅。时值六月,又恰逢阵雨过后,所以天气很凉爽。天空是灰色的,只是偶尔漏下半明半暗的光。一阵风吹来,那低低的云块大块地随风移动,移动得很慢很沉重。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却吹不到地面上来,地面上连张树叶也没动一下。笼罩着一切的无限凄凉的气息,也笼罩着他们的心。突然,从花园那一头,从那看不见的别墅的半开的窗子里,飘来了一串风琴声,那是克利斯朵夫正在弹奏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调赋格曲》。他们俩一声不响地紧挨着坐在井栏上,脸色惨白,突然,奥里维发现雅葛丽纳的眼泪顺着脸庞滑下。
“怎么了?怎么哭了?”他轻轻地问了一声,声音颤抖。
而他自己也禁不住流出泪来。
他拿起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她不想再抗拒了,她被打败了!……两个人流着泪,听着音乐。沉重的云在他们头上缓缓浮动,他们正在想自己以前的痛苦,——也许还有未来的苦难。在他们的命运周围笼罩着的愁云,此时却在音乐中流动……
过了一会儿,雅葛丽纳擦干眼泪,抬头望着奥里维。突然之间他们拥抱在一起。哦!这巨大的幸福!神圣庄严的幸福!它是这样的甜美!这样的深沉,简直要让人窒息,让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丽纳突然问:“你的姊姊和你相像吗?”
奥里维吃了一惊,连忙问:“你怎么会提到她?你认识她吗?”
“克利斯朵夫告诉我的……你曾经痛苦过,是吗?”
奥里维点点头,他已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以前有过痛苦。”她说。
接着她给他讲起她死亡的好友,亲爱的玛德姑妈。她很辛酸地告诉他她曾经为她的死伤心欲绝。
“你会帮助我的,是吗?”她似乎在哀求,“帮助我活下去,帮助我做个好人,做个像可怜的姑妈一样的人!你喜欢我的姑妈吗?你喜欢她吗?”
“她与我的姊姊我都爱,我想她们也彼此相爱。”
“可惜她们都离开我们了。”
“她们还在我们身边!”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感觉着彼此的心跳。忽然天空飘起了细雨,冻得雅葛丽纳直打寒噤。
“我们回去吧。”她说。
他们走到树荫底下,那里差不多已经全黑了,奥里维轻吻着雅葛丽纳淋湿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他的嘴唇第一次碰到她的唇,碰到了爱情,碰到了少女挚烈的心。他们差点就要晕过去了。
快到屋的时候,他们又停下了脚步。
“以前的我们是多么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忘记还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了。
可是他们马上又想起了他。琴声消失了,他们走进屋去,看见克利斯朵夫靠在琴上,托着下巴,正在那儿想着心事。他听见开门声才从沉思中惊醒,带着一个温柔的笑容,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他一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便一把握住他们的手,说:“坐下吧,听我弹琴。”
他们坐下了。他把自己胸中所有的温存,对他们俩所有的爱,都付诸琴声。一曲终了,三个人沉默着。随后他站起身来瞧着他们,他的神气和蔼亲切,显得要比他们老成、坚强得多!她这才开始领悟到克利斯朵夫的良苦用心。他把他们俩都拥入怀中,他问雅葛丽纳:“你很爱奥里维是吗?你们互相深爱对方是不是?”
两个小情人都对他感激涕零,但克利斯朵夫却马上转变了话题,他高声笑着,跑到花园里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劝奥里维去向雅葛丽纳的父母求亲,可奥里维不敢,他怕受到意料中的打击。克利斯朵夫同时还逼他去找工作。假定雅葛丽纳的父母答应了亲事,如果奥里维不能养活两人,就不能接受雅葛丽纳的财产。奥里维也这么想,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克利斯朵夫对与有钱的女子警惕到几乎可笑的程度。克利斯朵夫始终认为:财富毒害心灵。他老喜欢引用一个哲人对一个操心自己灵魂能否得救的富婆所说的话:
“什么,太太,你有这么多钱,却还贪婪得想得到永恒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