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3)
她们终日念些荒诞不经的诗句,沉浸于风花雪月的幻想,描绘着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们暗恋着优伶、演奏家,以及一些过去的或现存的作家,或是摩南?舒里,或是萨曼,一忽儿又心仪德彪西。有时在音乐会中,沙龙里,街道上,一些陌生的青年男子偶尔瞟过来一眼,她们马上就能编织出一些爱情故事来。总之,她们的心里永远渴求爱,渴求一个爱的借口。雅葛丽纳写过十多封情书,想寄给一些仅仅谋过一面的人,不过,除了那封寄给那个丑陋粗俗又十分浅薄的批评家的感情热烈的信,其余的信都没有寄出,而那封也没有署名。他曾写过几句富于感情的词句,她就迷恋上了他。她还曾迷过一个住在附近的名演员。每次走过他的屋子时,她的心总是狂跳不已,常常自己问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去呢?”
甚至有一回,她都大胆地走到他住的那个楼层里了,可一到那儿,她却慌张地逃跑了。他们能谈些什么呢?没有!根本没有!她也明明知道,她并不是真地爱他。这种疯癫不过是自欺欺人,而且也不过是因为想去爱,那是不可缺的。
她常出去交际,引得许多青年为她着迷,她也和所有的男人调情,可事实上,她却一个都不爱。她对给别人造成的痛苦毫不在乎。美貌的少女通常很残忍,她认为别人爱她是理所当然的,而她,却只需对自己所爱的人负责,她真心相信:爱上她是别人的幸福。这也难怪,因为她虽整天整天地想着爱情,实际上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曾有个女子给了她很好的影响,只可惜太短暂了。那是她父亲的一个独身的姊妹:叫作玛德?朗依哀。她四十多岁,五官端正,面含忧郁,谈不上美丽;她老穿件黑衣服,举止大方,低声细语且不轻易开口。要不是那双灰色的眼睛目光清明,哀怨的嘴角总挂着一个温柔的笑,是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的。
只是在一些没有外客的日子里她会来拜访。朗依哀先生对她很尊重,而朗依哀太太却已向丈夫明确表示过她不太欢迎她登门来访。可是出于礼貌,他们每星期都要邀她来吃饭,并且从不露出冷淡的意思。在饭桌上,朗依哀先生只谈他自己的事,而朗依哀太太却挂着一个飘忽的笑在走神,回答的话常常毫不相干。他们相处融洽,礼数周全。且每当姑母知趣地提早告退时,朗依哀夫妇还常有些亲热的表示。有段日子,朗依哀太太常想得出了神,脸上的笑更加神采奕奕。玛德姑妈都看到了,兄弟家里有太多让她受不了或担心的事了。但她半点声色也不肯显露出来,她爱她的兄弟,为他的聪明与成就感到骄傲;同现在的成就比较起来,她认为付出的代价值得。不过她至少还对他保持着批判精神。
她很聪明也很坚强;每当他向她征求意见时,她都会将她的想法如实禀告。然而朗依哀先生却有很久没来请教过她了,他认为他最好什么也别说。因为傲气,她躲到一边了。没有谁真正关心她,她过着独身生活,除了偶尔到关系一般的朋友家串门,她几乎不出大门。要想利用她兄弟的交际与自己的才能并不难,但她并不利用。她有几篇关于历史与文学的小说发表在一些有名的杂志上,她那朴素、独到的风格也曾引起关注,可是仅此而已。有时她费尽心力在戏院订了座,要去看喜欢的戏剧,可临了却无缘无故地不想去了。而在能够作一次她梦寐以求的旅行时,她却选择留在家中。能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的,是一个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的旧创。而隐藏在她血脉里折磨她的潜伏的疾病,是生命的烙印——而这一点,是连她自己也浑然不觉的。——然而,朗依哀夫妇看到的,只是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雅葛丽纳在幼年时无忧无虑,十分快乐,根本就不大注意姑妈这个人。但当她长到青春的骚动期时,她莫名其妙地感受到悲苦、厌恶、恐怖、郁闷——虽然这段时间并不长久——只有玛德姑妈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啊!其余的人离她都那么遥远,就连她的父母,都只是些外人,表面上亲切,其实自私又傲慢,根本顾不上自己十四岁的女儿的悲伤与痛苦!只有玛德姑妈理解她,只有玛德姑妈同情她。玛德姑妈虽然沉默着,只是冲她微笑,隔着饭桌温柔地看着她,但雅葛丽纳觉得姑妈了解她,于是便躲到姑妈的身旁去。而玛德姑妈通常是不声不响,只拿那双温暖的手来回摩挲着雅葛丽纳的头。
她完全信赖她的姑妈了,只要心里难受她就去访问她这位忘年好友。无论何时,总有一双宽容恬静的眼睛等着她。她并不跟姑妈说她的那些浪漫的幻想,那些罗曼史使她觉得害羞,而她也知道那不是真的。她跟姑妈提到的倒是更深刻、更实在而又更缥缈的少女的苦闷。
“姑妈,”她有时叹口气说,“我多么愿意拥有自己的幸福啊!”
“可怜的孩子!”姑妈微笑着说。雅葛丽纳跪在她膝旁,吻着姑妈的手,问:“我会得到幸福吗?姑妈,告诉我,我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要凭自己的努力……一个人有这种愿望会幸福的。”
雅葛丽纳表示怀疑。
“那么您幸福吗?姑妈。”
玛德不无凄凉地笑道:“幸福。”
“真的?您真地幸福?”
“你不信吗?”
“当然信。可是……”雅葛丽纳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要的幸福,可不是您那种。”
“可怜的孩子!我也这么希望。”玛德姑妈回答说。
“真的,”雅葛丽纳神态坚决地说,“像您那样的幸福,我肯定不能忍受。”
“我能忍受也出乎我的意料。可是有许多看似办不到的事,人生会教你,逼你去办得到的。”
雅葛丽纳听后心中忐忑,回答说:“噢!我可不想这样,我的幸福一定是我要的,让我满意的。”
“可是人家问你那具体是什么样,你就会答不出来的。”
“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
她想起来很多想要的东西。可是要她举例,却只能找出一件,就像翻来覆去只有一首歌词在不断复唱一样。
“第一,我要人家爱我。”
玛德姑妈做着针线,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如果你不爱人家,只要他爱你就幸福了吗?”
雅葛丽纳愣住了,回答道:“可是,姑妈,我当然指的是我所爱的人!其余的一概不算!”
“要是你谁也不爱呢?”
“你这话好奇怪,一个人不会谁都不爱的。”
玛德姑妈摇了摇头,表示不信:“一个人并非生来会爱,只是心里想着要去爱。爱是上帝施舍给人的恩惠,你得祈祷才能得到。”
“如果人家不爱我呢?”
“人家不爱你,你也得一如既往,你会因为爱而更幸福的。”
雅葛丽纳沉下脸,满肚子不高兴,她气恼地说:“我可不愿意这样,我不愿意这么做。”
玛德姑妈温和地笑了,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低头接着做她的活儿。
“可怜的孩子!”她说。
“您为什么总这么叫我?”雅葛丽纳担心地问,“我可不想当可怜的孩子,我是那么渴望幸福!”
“就因为这个才是可怜的孩子!”
雅葛丽纳真地生气了,不过一会儿就过去了。姑妈那么温和地笑,以致于她都拉不下脸来。她假装生气地拥抱着姑妈。其实,一个人在这种年龄段上听到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有些悲哀的事,不但不会动气,反而有些得意。因为从远处看,人生有些不幸,不再单调乏味,反而颇具几分诗意呢:一个人最怕平凡一生。
雅葛丽纳根本没注意到姑妈的脸色变差了,她只注意到她越来越难以出门了。起初,她认为她不爱出门,她还常常笑话她呢。直到有一两次她去探望姑妈的时候,正巧碰上医生从房里出来,她就问姑妈:“您病了吗?”
姑妈回答:“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到最后她根本不去朗依哀家吃饭了,雅葛丽纳怒气冲冲地跑过去质问她。
“好孩子,”玛德姑妈温和地说,“我累了。”
“哼,每星期只来坐一会儿就累了吗?您是不喜欢我,您只喜欢陪着您的小火炉。”
她回家后得意洋洋地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不料却立刻遭到了父亲的严厉教训。
“别去烦你姑妈!你难道没看出她病得厉害?”
雅葛丽纳听后脸色煞白;她急忙追问姑妈到底害了什么病,可大家都不说,最后她才得知是肠癌。据说姑妈最多只能活几个月了。
雅葛丽纳心里很恐惧,只有再次见到姑妈心里才稍微宽慰了一些。玛德姑妈看起来很好,并不太痛苦,她仍旧微微笑着,内心的光彩给她的脸罩上光晕。雅葛丽纳私下里自言自语:
“大概不会吧。他们根本在胡说,不然的话她怎能如此安静……”
她又向姑妈讲一些知心事。玛德比以前更关切地倾听,只是突然地,她会走出屋子,脸上不动声色,忍住疼痛,过后,脸色恢复正常,她才返回屋内。她竭力掩饰自己的病情,什么也不说,也许她根本不想。一想到自己正在受着病魔的侵蚀,她会害怕,为了保持最后几个月的和平恬静,她只有咬牙坚持。但病势却不能尽如人意,不久,她就只能见雅葛丽纳,到后来连雅葛丽纳也只能坐片刻。终于有一天,她们要永别了,姑妈已经很长时间卧床不起,她与自己的忘年交告别,说了许多温柔话,最后便关起大门,躺在床上等死。
雅葛丽纳感到异常痛苦。姑妈死的时候,正是她精神上最为苦闷的时候。原来碰到这种情形的时候,支持她的还有姑妈,可是现在没有人能支持她了。她十分孤独苦闷,急需信仰什么以得到力量。表面似乎她不必如此。她从小就学着母亲的样,奉行宗教仪式,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她母亲是奉行宗教仪式的,而玛德姑妈是不奉行宗教仪式的,她怎么能不把她们放在一起比较呢?大人们习以为常的说谎全看在她眼睛里,雅葛丽纳发觉,像母亲一样自称信仰宗教的人照旧怕死,仿佛他们实际上没有信仰。她悔恨当初太忽视姑妈,如今是无法沟通了。回忆把玛德的面目美化了,她处处模仿她,以致她开始讨厌起社会上那种虚华的生活。她能看透它的虚伪了,那些可爱的诱惑,更让她发自内心地厌恶。她患上神经过敏症了,生活让她痛苦,以前因为不太关心而没注意到,她现在全注意到了,而其中有一件事很深地伤到了她。
那天下午,她和母亲在一起。当时,朗依哀太太正在会客——那是一个时髦画家,她们家的熟客,但也不太亲密,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青年。雅葛丽纳发觉他们都不希望自己在场,但她反而更固执地呆在那里。朗依哀太太开始不耐烦了,或许是有点头昏或胸闷,以致于她糊涂得都没怎么留神而脱口说出:“我的心肝……”
不过她马上察觉了并改了口。而他也很镇定。两个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以客气的口吻交谈下去。正在一旁沏茶的雅葛丽纳听到这称呼后大吃一惊,差点扔掉自己的杯子。她感觉他们相视而笑,她转过身来,果然他们的脸上挂着会心的神态,虽然他们一下子就遮掩过去了。——这个发现吓坏了她。虽然雅葛丽纳从小就在这种环境中生活,常常听到些东西,可这一回,看到她的母亲……她竟感到无以言表的痛苦,那是她的母亲,因为那是她的母亲,所以事情就严重了。她那惯于夸大的偏激的个性,往往让她的想法走向极端。在这以前,她从未猜疑过什么,可是从今以后,她什么都不相信。她回想着母亲过去的行为,仔细推敲能记起的各个小节。
毫无疑问,轻佻的朗依哀太太值得猜疑的地方太多了,而雅葛丽纳还要在这基础上再加一些上去。她想接近父亲,她向来跟他较密切,而他的聪明也常常吸引着她。她因为同情而更爱父亲,可是朗依哀先生似乎不需要别人为他抱不平,于是引起少女更深的怀疑。她认为父亲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不过是在那儿假聋作哑,因为他只要自己自由,别的事情就全不在意。雅葛丽纳觉得世事毫无希望了,她不敢鄙薄他们,因为她爱他们,可是她在家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西蒙纳的友谊帮不了她,她很严厉地批判她们以前的荒唐的行为。她为自己的缺点而痛苦,可她也只能无奈地想象姑妈还陪着她,但最后连这些回忆也无力对抗现实,最后把它们的痕迹掩住了。由此可见,一切都会完结的;她将来也会走向一样的结局……噢!一定要逃出这个鬼世界!一定!救救我啊!救我!……
就在这个狂乱苦闷的时期,就在雅葛丽纳怀着急切盼望的心情,向无尽的黑暗求助的时候,她遇上了奥里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