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户内2 (4)
他马上奔往楼下,向附近的一个射击房进发,他叫人随便拿了一支枪,叫人家教他怎样拿。第一下,他险些打死店里的管事,第二下,第三下,没有进步,他马上变得不耐烦起来。当然,后果只会变得更坏,惹得连旁边几个观看的青年也发笑,可凭着肚里的那股怒气和固执,他对于旁边那些嘲笑根本不理会,相反,意志更加坚决了。旁边的人也开始关注他,看的人中间有些人来指导他,他也收敛了平日暴烈的脾气,十分听话,硬要控制住发抖的手,挺直着身子,满脸汗水,一声不出地练习着。有时候他也会气得跳起来,但过一会儿,他又会集中精神地练习打靶了,两个小时后,他终于打中了。他的意志终于把肉体征服了——这也叫人们佩服不已,最初笑他的人有些走了,有些沉默了,且还依依不舍地看着,等到克利斯朵夫离开铺子时,他们还亲切地和他打着招呼。
回到家里,克利斯朵夫见莫克正在等着他,原来莫克知道了决斗的事情,特别过来打听一下原因。虽然克利斯朵夫不肯讲是因为奥里维,可老练的莫克一听便知道了,并断定奥里维定是无辜的。他跑出去调查,结果很快就弄明白了——是高兰德和吕西安两人多嘴,他马上跑回来告诉克利斯朵夫,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止他去决斗了。可恰恰相反,这使克利斯朵夫下定决心:是吕西安在破坏他的友谊,他要给他教训。当莫克还在喋喋不休地劝克利斯朵夫时,他立刻谎称不去了,以便摆脱莫克,可他心里早打定主意,并且心中相当快慰,这可是为奥里维去决斗,而非自己!
当车子走进森林里的小路时,克利斯朵夫模糊地听到证人之间随便说的一些感想。于是,他开始分析各位证人们的心理,可是,结果却很令他失望,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生死:巴德教授是克利斯朵夫的同国人,故他较三个同伴更关心决斗的结果,但他在预算这件事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能不能赶回去在国家图书馆手稿室去完成当天的工作。古耶对巴德和克利斯朵夫都不理,只是和里安医生谈论着一些龌龊的生理学问题,而那个里安医生——他是图卢兹人,和克利斯朵夫住在同一层楼上,因为经常向克利斯朵夫借一些酒精灯、雨伞、咖啡杯之类的东西和克利斯朵夫相识。顺便说明一下,只要是他借过的东西没有一件能完好地还回来。还有便是他挺喜欢给克利斯朵夫作义诊,原因是把克利斯朵夫作为实验品很好玩儿——他表面上看上去很镇定,但骨子里却是含有丰富的讥讽。现在,他对这件事异常开心——他预见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笨拙,并为克利斯朵夫出钱让他来玩得意——这也是他们三人最共同的思想——他们把这件事当成免费的消遣,故谁也不把决斗看得很严重,并把所有的结果都预料到了。
他们比对方先到达决斗场所——森林深处的一个小店,这是一个下流的娱乐场所,许多巴黎人经常光顾此地并出卖着他们的荣誉。小店的周围的篱垣上开着蔷薇,古铜色叶子的树荫下摆着几张小桌子,其中一张的桌边有三个骑自行车的人:一个是搽着粉的女人,穿着短裤,脚下套着黑袜子;另两个男人身穿绒衫,也许是热得发昏,嘴里呜噜呜噜地说着什么,仿佛不会说话。
当克利斯朵夫他们到达那儿时,小店里有一阵的忙乱,古耶因为和这小屋非常熟,便自告奋勇地去打点一切;巴德却把克利斯朵夫拉到一个花棚底下,叫了啤酒。而克利斯朵夫被暖和的空气熏得非常舒服,加上到处都是蜜蜂嗡嗡地响,让他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了,巴德倒空了瓶子,想了想说:
“我想清楚了我们该怎么办!”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又说:
“时间来得及,我们可以马上赶到凡尔赛去!”
正当他们说着,传来了古耶和老板娘激动的争吵声。而里安亦没闲着,当他走到那几位骑自行车的来客的身旁时,他竟然对那女人裸露的大腿大声怪叫,惹来了他们粗野的骂声,里安亦不是等闲之辈,和他们对骂起来。克利斯朵夫和巴德见到此,不由啼笑皆非,巴德对克利斯朵夫说:
“法国人都这样无耻,来,兄弟,为预祝你的胜利而干一杯!”
他们对碰了一下儿,可克利斯朵夫思路还是很乱:断续的乐句在脑海中一片一片飞过——湿热的夏季快要令他进入梦乡了。
当另外一辆车在小路上沙沙地过来时,克利斯朵夫醒了过来,他一看到脸色苍白的吕西安,一肚子的火又起来了,他站了起来,后面紧跟着的是巴德。
吕西安一如往常地穿得很讲究,脖子深藏在高领里,刚好和克利斯朵夫的衣衫不整形成强烈的对比。后面,是他的三个证人:以有许多情妇而享有很大名气的极端保王党渤洛克伯爵,随后是以文学而当上议员的文学家需翁?摩埃。最后出场的是夷虞限医生:他是个标准的闪米特族,对人客气中透着冷淡,他是医学学士院会员、某院的院长,因众多的论著出名,而且,他老是用一种含有讥讽的同情心倾听病人的痛苦,却从不想办法治好他们。
这些新到的人物互相行礼,可是克利斯朵夫却对他们不理不睬,但他很不快地发现自己的证人在巴结吕西安的证人:里安认识夷虞限,而古耶认识摩埃,故他们都满脸笑容地、礼貌周全地站在一处。摩埃冷淡地对待他们,而夷虞限却依然随随便便地嬉笑,站在吕西安身旁的勃洛克伯爵只是把他们的衣着和身分打量了一下,顺便和吕西安交换了一下意见,嘴巴几乎没怎么动——因为他俩都是镇定而相当有教养的人。
吕西安装作镇定等待主持人勃洛克伯爵下达决斗的命令,他把这件事看作简单的仪式。因为他的枪法特准,而且知道克利斯朵夫笨拙得不会用枪,而不想利用优势,趁敌人不注意时打伤他,因为他知道:最傻的决定莫如打伤一个敌人而令人们去同情他而谴责自己,所以,他决定用其它方法悄悄地把他毁掉,以显示自己的聪明。当克利斯朵夫脱去外衣,露出挺直的脖子和坚硬的拳头,低着额头,怒气冲冲地盯住吕西安而满身杀气时,勃洛克伯爵不禁有些担心,并暗中祷告:“文明人要尽快取缔决斗才好!”
等双方都发了两颗毫无意义的子弹后,公证人都围了上来,祝贺他们说算了,反正大家都有面子了,不必再将决斗继续下去。可是克利斯朵夫却根本不想罢休,他站在那儿,拿着手枪,为就这样结束而生气,他要像在射击房一样,一直打下去,直到打中才过瘾。故当他听到古耶让他们握手以示和平,又看到敌人堆着令人厌恶而虚伪的笑容走来时,便觉得可恨极了,马上扔开武器,推开古耶,向着吕西安疯狂地扑过去。众人赶快围过去,一齐动手才把这头怒狮给拦住,不再让他用拳头进行决斗。
吕西安走开以后,证人们都围着克利斯朵夫劝说,可克利斯朵夫谁也不理会,他直冲出圈子,不理他们的耻笑和责备,并忘了自己的衣帽,只是径自朝森林走去,一边高声地说着什么,一边愤怒地挥动手臂。他听到众人笑着喊他——后来他们不耐烦了,不再理他。不久,车子便把他们载回去了——他自个儿在静悄悄的林子里呆着,直到怒气完全平息后,才倒在草地上,躺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寻找克利斯朵夫的莫克终于来到了小客店,而店主人却说他在森林里。于是他便到处找,到处喊着,等他听到克利斯朵夫的歌声时,他咕哝着朝声音的方向摸去,终于在一片空草地上找到了克利斯朵夫:他像一只小牛犊似地四肢朝天,在那儿打滚。见到莫克后,他快乐地称莫克为老朋友,他告诉他,敌人吕西安被他打得满地滚爬。他又强迫莫克和他一起玩,把他扑倒在地。不过,天真的莫克虽然笨手笨脚,两人也算玩得较痛快——然后他们手拉着手,回到小店,最后搭上邻近的站的火车回到了巴黎。
奥里维还是一无所知,心中只是纳闷儿克利斯朵夫近来为什么对他那样温柔,这种转变让他莫名其妙。当他听到克利斯朵夫为了他去决斗时——他从报上得知的——他吓坏了,一想到克利斯朵夫曾有生命危险他就出冷汗,他想知道为什么决斗,但克利斯朵夫却闭口不谈,莫克这家伙却为两人恢复了友谊而倍感高兴,克利斯朵夫还作了一首曲子:
“我的乖乖,这给你教训:
那有长舌头的姑娘,
那爱奉承人的犹太人,
那无聊的朋友,
那态度狎昵的敌人。
还有那泄气的酒,
你切勿上他们的当!”
误会消除了,经过破裂的威胁的锻炼令这段友情更加珍贵,过去的一些小误会变成了粘合剂,于是两个朋友之间的不同成为一种牢固的关系,他们把它们相互撮合。特别是克利斯朵夫,把这两种民族的灵魂在自己心灵中相互调合成为一体,使他觉得自己的内心相当地充实,而这种丰满的境界用他的音乐表达了出来。
当奥里维听了他的音乐之后,赞叹不已,纵使以他批判的精神,他也不能不承认克利斯朵夫的音乐已经到达他热爱的顶点,这也否定了他一种病态的思想:认为一种文化进步到一定阶段时,就会颓废,所以老怕这个激发他对生命的热爱的艺术会枯竭。但克利斯朵夫却不是这样认为的,相反,他觉得这种顾虑相当可笑,于是便拿出好脾气,笑着说他以前在世界上还一无所成,还必须从头做起。奥里维又拿出法国的音乐作旁证,认为它已经发展到顶峰,而现在正转向衰落,克利斯朵夫耸耸肩:
“法国音乐吗?……还没真正开始呢!……你们在世界上有着最美好的小说,但,你们却没有真正的音乐家,要不是我的话,你们就不会见到这些!”
于是,他又列举出一些实情:
“你们反反复复、不遗余力地去摆弄你们不适合做的事情,而适合你们做的,要你们做的事,你们却往往不做。虽然说你们气质优雅,你们有浮华的诗意,美的举止,美的姿态,美的服饰和美的人体,而且你们还能创造一种人家无法摹仿的艺术——富有诗意的舞蹈,可是,你们却放弃了芭蕾舞。虽然你们机智幽默,但你们却不写喜剧,或是听任三四流音乐家去创作,如果我是法国人的话,我肯定会先为拉伯雷的作品谱曲,而且我还要制作讽刺的史诗……你们有优秀的小说家,你们不会在音乐上施展这种天分——居斯达?夏邦帝的作品分析心灵,分析个性,啊,如果我是法国人的话,我用音乐来作画,我要用弦乐四重奏来表现司汤达的手腕……虽然你们是欧洲的第一个民主国家,但你们却没有平民戏剧,平民音乐。啊,如果我是一个法国人的话,我一定歌唱你们的大革命,把七月十日,八月十日,瓦尔米联欢大会,以及所有的民众全部表现在音乐中,而且不采用浮华的形式,而是用交响乐。
舞蹈……我会充满热情,在兼带合唱的大交响曲描写波澜壮阔的斗争,激励人们奋斗。我要叫法国遍地都是音乐——如果你是个音乐家的话,那让一切公共节目,典礼、工会、学生会、家庭庆祝会,都充满音乐……但是,首先,如果你是音乐家的话,你必须创作纯粹的音乐,无所为而为的音乐,要能给人温暖和快乐,你得创造出一个太阳!……要知道,你们弄了太多的雨,你们的音乐令人直得感冒,所有的一切都死气沉沉——你们爱把你们的灯点起来,……你们抱怨意大利的东西弄脏了你们的戏院,征服了你们的民族,让你们流离失所。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你们自己的过失,你们所制造的昏暗艺术,神经衰弱的和声和毫无趣味的对位把你们的民众给弄烦了,他们只有往生存的地方扑去,才不会管是否粗野,——他们只求生命,所以你们为什么让生命灭绝呢?你们虽然是个大艺术家,但你们却不卫生,正是这肮脏的东西令你们麻痹,你们需要的是人家把你们震撼醒,让我们清醒地认识生命存在的意义!”
“难道你要重走施特劳斯的路吗?”
“那也不行,他会毁掉你们的,要是我们德国人的胃口,也许会消化得了,可是,要是你们……而且,施特劳斯的《莎乐美》固然优秀……但作为我自己,却一点都不想写这些东西,……我想到我老祖父和高脱弗列特舅舅谈到音乐时,口吻多么尊敬和温柔,那是因为一个人有了神明般的力量,而法国人却在温柔乡中慢慢死去……就像被治服的俘虏,而人到底在哪里呢?……你们的德彪西志趣高雅,施特劳斯则低俗不堪。但前者无味,后者令人讨厌,《莎乐美》是一件可怕的杰作,它是《伊索尔德》的女儿,……可是,《莎乐美》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是的,”奥里维接着说,“我十分渴望在半个世纪前走向音乐,要用任何方式阻止那奔向深渊的音乐:要么挽回它,要么,让它堕落。到那里,我们才能真正自由地呼吸,不管有没有音乐,大地还是会开满鲜花,太阳依旧灿烂,这违背人本性的艺术,不要也罢!——西方的火只剩了余烬,不久,不久……新的光明会在东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