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户内2 (3)
克利斯朵夫的性格中有骚乱不宁的成分,他有的时候会犯突如其来的古怪和可怕的脾气,他可以整天不言不语,只想去伤害人,要不然他就会像风一样失踪。有一次,他连续两天两夜未回公寓,奥里维根本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些什么,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清楚——他生活在狭小闷苦的公寓里,像一团烈火需要爆裂,而朋友的沉默令他想去伤害奥里维。他只有往外逃,在巴黎附近四处乱跑,心中隐约地希望有些奇遇,他甚至会想去闹些乱子,发泄过盛的精力——他想用疲劳来折磨自己,然后逃离这种恍惚的境界,那时,他就会雨过天晴,心里纯净。而这点却令奥里维捉摸不透且提心吊胆。好在克利斯朵夫事后会对奥里维深感惭愧,而对他更加温柔——因为给了他痛苦而恼恨自己。虽然,他们之间的摩擦他不大明白是为什么,且错处也不在他单方面,但他却深深地自责,觉得把朋友驳倒,即使证明自己有理也是犯错,故他有责任去调和它。
最令他们痛苦的是晚上闹别扭,两人痛苦得无法入睡,心里都不舒服。那时,往往是克利斯朵夫第二天大清早便写好纸条放在奥里维的床头,向他道歉,要不,他会急不可耐地在天未亮时去敲门,向奥里维道歉。同样的,奥里维也难以入睡,他虽然知道克利斯朵夫不是要故意伤害他,他却要克利斯朵夫亲口对他说明这意思时他才能得到安慰。要知道,当克利斯朵夫说“一切都过去了”时,他有多么地快慰——那时,亦可以安然入睡。
为此,奥里维常叹道:“互相了解真难啊!”
但克利斯朵夫却有相反的意见:“相互了解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爱,有足够的爱意就行了!”
于是,他们在吵后极力地以温和和不安的心情去补救和表达他们的感情。克利斯朵夫每逢奥里维的生日,总为他做个曲子,要不然,他就会赠送点儿鲜花、礼品之类——天知道他哪来的钱,他的钱老是不够的。而奥里维每每闹别扭后,眼中总会闪出安多纳德的影子。于是,他就悄悄地为克利斯朵夫抄写曲谱直到深夜,也正是这样,这对年青的朋友相当地关心和体贴对方,这令他们的友情更加地深厚。
本来,两朋友之间的吵架、误会不会怎么严重,可如果第三者插足进来的话,往往会把矛盾加深。
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认识的史丹芳一家也认识,他亦被高兰德给吸引住了。但克利斯朵夫却从来没在那里遇到他——那时,奥里维因为姐姐的丧事足不出户,而高兰德虽喜欢奥里维却不会喜欢一个遇难的人,故她亦没有去邀请他。她说她自己感情太丰富,看到人家伤心也会伤心,所以,她要等奥里维伤口慢慢愈合后才会去找他,而等到奥里维已经振作起来后,她便设法去勾引他。况且,奥里维本身就爱慕浮华,加上那时又爱着高兰德,所以他根本不用邀请,自己便会到她家去。而克利斯朵夫尊重他的选择,没有责备他,只是耸了耸肩,微笑地说:“要是你认为你会高兴的话,你就去吧!”
克利斯朵夫却决意不会跟去的,并非是他厌恶女性;相反,他对那些每天清早睁着疲倦的双眼,急匆匆奔向办公室的女工、职员、公务员的青年妇女心怀敬意。他认为,女人工作时,争取自己的生存和经济独立的时候才美,他认为那样的情况下,女性的动作的轻盈,心思的敏锐才能完全体现,她的存在的意义才能显露出来。但他对有钱享乐的女子却十分厌恶,认为她们是吃饱了东西的野兽,消化的同时,做着无聊的梦。而奥里维在这方面却和他相反,他最喜欢那些有空闲的女子,喜欢她们的娇艳,他认为,女人只要和花一样,向周围释放着香味,便不算白活了。对于他们两人来说,一个是民族生存观点,一个则纯粹是艺术家的观点,但克利斯朵夫却依然喜欢积极生活的人。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她们有共同的东西在联系着。
当高兰德得知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深厚的友情后,便想和奥里维会一会,这个女人需要足够的情报来了解别人。但,克利斯朵夫却傲慢地对她不置可否,这把那位娇小姐高兰德给惹毛了,她虽然没有报复的仇恨之心,但这爱挑拨、想受人注目的猫却想弄一些令克利斯朵夫注意的玩艺儿。于是,她凭着她那迷人的本领,使奥里维在美貌面前天真和轻信——虽然,在没人的时候奥里维明智而不易上当,但在对奥里维施展了对他们友谊的“十分关切”的手段下,她轻易地让奥里维亲口将他们的历史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甚至把他们之间的误会和归咎于自己错误的事情也说了一部分,更要命的是,他把克利斯朵夫的艺术追求及他对与法国的某些激烈的批评也说了出来。
当然,得知这些信息后,高兰德立刻把它拿出来,花心思安排、翻版,把故事编得更“动听”了一些,然后装作很不在意地讲给了在她左右的吕西安?雷维一葛听。当然,雷维一葛并没有保守秘密的责任,于是他又添油加醋地把故事装饰了一番,通过巴黎有闲女众多的“媒介”,把它传播出去了——把奥里维说成弱者,其中不乏稍带侮辱的同情——故事终于传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终于,有一天传到了克利斯朵夫的耳中。克利斯朵夫和罗孙太太有一天在一个音乐会中碰上了,她问他是不是真地离开了可怜的奥里维,又问起他的工作,提到某些只有他和奥里维两个人之间才知道的事——当然,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追问消息的来源,罗孙太太说是吕西安?雷维一葛告诉她的,而吕西安又是听奥里维亲口说的。
这下马上给克利斯朵夫浇下一盆冷水,更恰当地说是当头一闷棍。从不怀疑别人的克利斯朵夫根本不去打听一下消息是否正确,在他的头脑中他只晓得一件事:奥里维把他的秘密泄露给吕西安了!他不能在呆在这里了,在他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我的朋友背叛了我!”
而那时,奥里维依旧在高兰德那儿,克利斯朵夫昏昏沉沉回到卧室,并把自己的卧室上了锁,使奥里维不能像往常一样和自己说话。果然当奥里维回来后,推了推他的门,并和他打了个招呼,可他却理也不理,只是在那里呆着:在黑暗中坐在床头,用手支着头,脑袋里只有一句,我的朋友出卖了我……良久以后,他又发现:他并不恨奥里维,不恨他的为所欲为,只是自己痛苦,因为他太爱奥里维了,而奥里维之所以会“出卖”他,是证明他不配得到奥里维的友情,这才是令他痛苦的——致命的痛苦。
第二天起来,他一句不提(因为他自己也忍受不了责备朋友的话:滥用朋友信任,泄露朋友秘密),只是冷冰冰地不吭声,脸上带有一股敌意。奥里维却不明白为什么,他怯生生地想试探一下克利斯朵夫为什么不高兴,但克利斯朵夫扭过头去,并不理他。奥里维见他这样,心里也很恼火,于是他一个人独自悲苦——那一天,他们整日未再见面。
但因为奥里维在克利斯朵夫的心中是神圣的,故克利斯朵夫纵然是奥里维引起他的千百倍的痛苦,他也不会责备他,甚至不会保护自己。但,他必须发泄一下儿心中的怒气。但不可能对奥里维发泄,那只有是吕西安了……依他平素的性格,他把所有过失都归咎到吕西安身上。他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抢了高兰德的宠爱;现在,他又毁掉了奥里维的友谊……他一想到这些他就满肚子恼火,恰巧那天他又看了《菲德里奥》被吕安西批评了一番,其中他冷嘲热讽贝多芬,说什么剧中的女主角可以拿蒙底翁道德奖,还指出贝多芬某些方面的错误和歌剧方面的可笑诸如此类的东西。这可把克利斯朵夫给气坏了。
对于音乐,他比谁看得都清楚,且他目光敏锐,并很喜欢去挑自己喜欢的人的错,但即使批评时用语尖刻,那也是出于真诚的热爱,为的是爱护大师的光荣,不能忍容他的一丝瑕疵。而吕西安却哗众取宠,以挖苦名人来博得大家一笑。更何况,以克利斯朵夫的洒脱,他也认为有些东西是庄重的。至少,有一种音乐是不可碰的,那不只是音乐——那是给你安慰、鼓励你的东西——而贝多芬的音乐便属那一种。而今,竟然被一个卑鄙的家伙肆意侮辱,他就不禁满腔怒火——那不仅仅是艺术问题,里面牵涉到一切使人生有意义的东西:爱情、牺牲和道德,他不允许人们去触犯这些,正如我们不允许别人触碰我们所爱的清纯、圣洁的女子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克利斯朵夫当然为之愤怒了——更何况,这个施加侮辱的人,正是克利斯朵夫打心眼儿里鄙夷的家伙,那更没有什么话可说!
碰巧,当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和吕西安戏剧性地遇到了。
为避免和奥里维共同尴尬地呆在同一屋里,克利斯朵夫一反常态,独自一个人去罗孙家去参加晚会,当人家要求他奏曲时,他答应了。但一会儿过后,当他在全神贯注弹着作品时,偶尔一抬眼,发现了那个令他讨厌的家伙正站在几步以外的人群里,用一双含有讥讽的眼睛打量着他。他于是满心的厌恶,立刻停下弹奏,站起来,背对着钢琴,这一下,全屋的人都静了下来,站在那儿发窘。罗孙太太只好走过来,勉强堆笑,小心地问道:“您为什么不继续弹呢,克拉夫脱先生?”
“我弹完了。”他冷冰冰地回答。
他说过后马上知道自己的措辞不太适当,但因为烦躁,他却更加不知所措,他并未注意到人们都脸带嘲讽,径自走向客厅的一角,坐在可以看到吕西安的地方。一个脸色红红、眼睛浅蓝、似乎很困倦的将军在他身旁坐着。他开始向克利斯朵夫讲恭维话,克利斯朵夫却心烦意乱地胡乱答了几句,可那老人却非常有礼,继续挂一脸谦和的笑不停地说着,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扼住他的喉咙让他住嘴,因为几分钟以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和吕西安斗一斗,所以他专注地听着吕西安的话——吕西安正和几个太太尖着嗓子解释艺术家们的隐秘。当克利斯朵夫听到吕西安口气下流地谈到瓦格纳和路易王的交情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住嘴!”他叫起来。
大家全都惊呆了,吕西安回头看着克利斯朵夫,脸色有点儿发白:
“你在对我讲话吗?”
“正是对你这狗杂种说的!”他边说边跳起来了。
“难道你一定要糟蹋所有伟大的东西吗?滚出去,你这杂种!要不然,我把你扔出去!”
他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走过去,屋子里顿时乱了,几个妇女尖叫着闪到一边,而一会儿,克利斯朵夫被人群给围住了。吕西安看了看周围,接着又坐下去,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当一个当差的从旁边走过时,他叫住了他,拿出一张雪白名片给他,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谈话,可是眼皮很紧张地颤动,不停地眨眼睛——暗暗观察大家的神气。罗孙走到克利斯朵夫面前把克利斯朵夫往外推,克利斯朵夫羞愤难当,低着头,他眼前只有罗孙那雪白的硬衬衫,心里不禁又数着它的发亮的钮扣,脸上能感到他的气息。
“嗯,朋友,你今晚是怎么啦?”罗孙说,“你这算怎么回事?你好好想一想吧!你难道不知道身在何方吗?你疯了吧!”
“嘿,我永不会再来了!”克利斯朵夫气愤地说,挣脱罗孙的手,往外走去。
大家都很小心地让出一条道来,在衣帽间,当差的托着盘走过来时,克利斯朵夫发现上面有吕西安的名片,他猛地拿起来高声地念着,随后气愤地从口袋里翻出几张名片和一些零碎的东西,把吕西安的名片一扔,“拿去!拿去!”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名片往里乱丢,最后终于走了出去。
但奥里维并不知道,当天,克利斯朵夫又随便挑了两个证人: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和瑞士某大学一私人教授巴德博士。经双方证人的同意,他决定用枪——虽然克利斯朵夫不会用任何武器。正因为此,古耶劝他到射击房去练一练,可克利斯朵夫却拒绝了。因为决斗要在第二天进行,于是,他就回去工作了。
当然,他的工作也是毫无成效的,因为集中不了精神,好像在做梦一般,老是听到一个含混且固执的声音在耳旁念叨:“讨厌,真讨厌!……什么事都让人厌烦——明天要决斗,……嘿,那不过是胡闹!……谁也不会打着谁,……不过,也没准儿……那么以后怎么办呢?……对啦,以后?说不定那畜生手指一按我就完了……明天,两天之内,我就可能躺在黑土底下……这也好,这也好……谁会怕他?……可是,我明明知道我还有抱负,难道我真地要为了这桩小事而把自己的明天给断送掉?这不是太不值得吗?……这些现代的斗争,说得好听,说什么让机会平等!真他妈的见鬼,见鬼的平等,一个无耻之徒的性命怎能和我的性命有同等价值!干嘛不动手痛快地打一架呢?要是那样的话还好玩一点儿,可是这样真没意思,没一点味儿!……不过,也许吕西安对这一套可是老手,不行,我可从来没拿过这玩艺儿……他们说得对,我应当去学一学……他想打死我吗,哼,没门儿,让我打死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