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把手:再过几秒钟,他就离开这里了,但命中注定他这天会闯祸。大兵们喝了酒,非要跳舞不可,但所有的姑娘都有舞伴,他们便把男的赶走,而那些男的也任由他们驱逐。洛金可不答应,克利斯朵夫看中的那双大胆的眼睛和倔强的下巴,的确很坚强。她正疯狂地跳着华尔兹,不料那班长看上了她,过来把她的舞伴赶走了。洛金跳着脚,叫嚷着,推开军官,大喊她决不和这种流氓跳舞。他追着她,把那些挡了他路的人乱踢乱打。末了,她跑到一张桌子后面;在那个障碍物把对方暂时挡住的几秒钟内,她又喘过气来骂他;看到自己的反抗完全没用,她火冒三丈,用最难听的字眼,把他的头比做各种畜牲的头。他在桌子对面阴森森地笑着,眼中喷出愤怒的火焰。突然他的怒火爆发了,跳过桌子,抓住了她。她反抗着,像个放牛的蛮婆。他身子原来就矮些,差点儿倒下。他被惹火了,把她按在墙上打了一个嘴巴。他来不及打第二下,一个人从他背后跳过来,使劲给了他一巴掌,又飞起一脚把他踢到了人群中。原来是克利斯朵夫排开了众人,从桌子中间挤过来把他按住了。
军官掉过身来,气疯了,拔出腰刀,还没等他把刀拿起来,又被克利斯朵夫举起板凳打倒了。这一架打得那么突然,在场的观众全愣在那里。但大家一见军官像牛一样倒在地上了,立刻骚动起来。其余的兵都拔着刀冲向克利斯朵夫,所有的乡下人又一齐扑向他们,全场顿时乱成一团。啤酒杯满屋飞,桌子横七竖八地被推倒了。乡下人忽然觉醒了:要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出来。大家在地上打滚,发疯似地乱咬。和洛金跳舞的人是本村一个健壮的长工,此时抓着刚才侮辱他的大兵的脑袋往地上撞。洛金挥舞着一条粗大的棍子使劲儿打。其中有个浅黄头发的矮胖姑娘,见一个高个子的兵——早先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的——把对手按在地上用膝盖压着胸脯乱打,她便赶紧跑到灶屋里,回来后用一把灼热的火灰撒到大兵眼里。他疼得大叫。最后,势单力薄的大兵也不管那些躺在地上的同伴,竟头也不回地逃了。于是,恶斗一直蔓延到街上。大兵闯到村民家里,嘴里一片喊杀声,恨不得把整个村子都毁了。村民也奋力反击。第三个兵又倒下了,肚子上给铁锹戳了个洞。其余的不得不抱头鼠蹿,被乡下人追到村外。他们跳过田垄,远远地喊着说去找同伴回来报复。
把大兵们赶跑后,村民们欣喜若狂地回到客店;这其实是蓄谋已久的报复,过去受的耻辱都洗清了。他们还没想将要大祸临头了,大家争着说话,各人都夸自己英勇。他们对克利斯朵夫表示赞扬,他也因为能与他们接近而感到高兴。洛金过来握着他的手,握了半天,那时她不觉得他可笑了。
然后大家检查受伤的人。村民中间不过有的打掉牙齿,有的肋骨伤了,有的皮肉青肿,都没什么大碍。士兵方面可惨了。三个重伤:眼睛被烫坏的家伙;肩膀也给斧子砍了一下;捅破肚子的,不停地呻吟好似快死了;还有是被克利斯朵夫痛揍一顿的那个班长。他们躺在炉灶旁,三个中受伤最轻的班长恶狠狠地把周围的乡下人扫视一番。等他清醒过来时,便破口大骂,发誓要报复,把他们统统抓到牢里,他愤怒得气都喘不过来,恨不得把他们一齐杀死。他们笑他,可笑得很勉强。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对他大叫:
“闭嘴!否则杀死你!”
军官挣扎着想爬起来,恶毒的眼睛瞪着那个说话的人:
“狗东西,你敢?你不想活了吗?”
他继续直着嗓子乱叫,戳破肚子的那个家伙杀猪般尖叫,另外一个直挺挺躺着不动,像死了似的,村民顿时感到了恐惧,洛金和几个妇女把伤兵抬到隔壁。班长的叫喊和垂死者的呻吟都弱下去了。乡下人一声不响,站在老地方围成一圈,仿佛那些伤兵还躺在那里;他们一动不动,不知如何是好。末了,洛金的父亲说了句:“哼!你们干的好事!”
于是场中响起了一片无可奈何的叹气声,然后他们同时说起话来。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声音大起来,变得尖锐了。他们互相埋怨,这个说那个打得太凶,那个说这个下手太狠。争论变成吵架,差不多要动武了。洛金的父亲把他们给劝住了,然后指着克利斯朵夫说:“可这家伙来这儿干什么?”
群众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克利斯朵夫身上,有人喊道:“对了!对了!是他先动手!要不是他,决不会闯祸的!”
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勉强回答说:“你们看见了,我是为了你们而不是为自己!”
但他们反驳道:“难道我们不会保护自己吗?非要一个城里人来吗?谁请你来帮忙的?谁请你到这儿来?难道你不能在家里呆着吗?”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走向大门。可洛金的父亲却把他拦住了,嚷着:“好!好!他给我们闯下大祸,倒拍拍屁股走人,不能让他走。”
乡下人一齐涌过来:“不能让他走!他才是罪魁祸首,他必须为此负责!”
他们把他围住,克利斯朵夫看见那些骇人的脸逼近了:恐怖使他们发疯了。他没有看那些人,不胜厌恶地扮了个鬼脸,把帽子扔到桌上,径自坐到屋里,不理他们了。
爱打抱不平的洛金直冲进人群中,那张俊俏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涨得通红。她粗暴地推开围着克利斯朵夫的人,喊道:“你们这些胆小鬼!笨蛋,你们羞不羞?你们想让别人相信什么都是他干的?你们以为没人看到你们是吗?你们中间哪一个不是拼命乱捶乱打的?……要是有谁在别人打架时根本没动手,我就唾他的脸,骂他胆小鬼!”
那些乡下人被她出其不意的臭骂惊呆了,静了一会儿又叫起来:“是他先动手的!不然不会出这么大的乱子的。”
洛金的父亲对女儿暗示着什么,可是没用。她回答说:“不错,是他先动手的,那对你们也没什么坏处。要不是他,你们会听任人家侮辱,任凭人家辱骂我们。废物!没有骨头的东西!”
她又骂她舞伴:“还有你一声不出,只会阿谀奉承,把屁股给人家踢,对了,你还会道谢呢!你不觉得丢人吗?你们简直不是人!胆子没绵羊大,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等到城里人来给你们作榜样!——如今你们却把什么都推到他头上!……哼!不行,老实告诉你们!他是为我们才动手的。你们要不放了他,就得跟他一起完蛋,我绝不放过你们!”
洛金的父亲拽她的手,气得直嚷:“闭嘴!闭嘴!……贱人,你给我闭嘴!”
洛金一把把他的手推开,反而嚷得更凶了。全场人直着嗓子叫,她比他们叫得更厉害,尖锐的声音几乎穿透了耳膜:“我先问你,你有什么话可说?是你刚才把隔壁那个半死的兵乱踩,你以为我没看见吗?还有你,手伸出来让我看看!……还沾着血迹呢!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拿刀吗?要是你们不放他走,我会把我看到的全都告诉他们,大家谁也别想跑。”
那些乡下人给她激怒了,气呼呼地把脸凑向洛金,对她怒吼。其中一个似乎要给她掌嘴了,洛金的男友更是抓着她的衣领,扭在一起,准备大打出手了。一个老头儿对洛金说:
“我们坐了牢,你也逃不了。”
“对,我逃不了,我也不会逃,真可怜你们这么没种。”
于是她又叫起来。
他们不知该怎么办了,就去找她的父亲:“难道你不能让她闭嘴吗?”
老人知道一个劲儿地逼洛金是绝对不行的。他向大家递了个眼色叫他们静下来,最后只有洛金一个人说话,没人和她顶撞了,好像火没了燃料,也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父亲咳了一声,说:“你想怎么办呢?总不是要断送我们吧?”
“我要你们放了他。”她说。
他们头脑里都在盘算着。克利斯朵夫一直坐在那儿,凭着傲气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大家的话;但心里也感激洛金。洛金也好像不知道他在,她靠着桌子,挑衅地盯着那些抽着烟的村民。最后,她父亲想了一会儿,说:“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他要留在这儿,结果可想而知。那班长认识他,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只有一条路,马上逃,逃到边境去。”
他思索的结果,认为无论如何,克利斯朵夫逃走对他们是最有利的:因为这样他等于把罪名承担了;而他既不能在这儿替自己辩护,他们很容易把整个事情的责任推在他身上。这个意见,众人都觉得很满意。一旦大家做出了决定,便恨不得克利斯朵夫马上消失。他们并不因为以前对他说过很难听的话而感到不好意思,反而走过来表示对他的命运很关心。
“先生,一刻也不能耽搁了。”洛金的父亲说,“他们很快会返回来的,半个钟头回到营房,再半个钟头就能赶回来……现在只有快逃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他也考虑过了,他很清楚如果不走一定是完了。可是走,不和母亲见一面就走吗?……不,不行。他就说先回家一趟,半夜再走,还来得及越过边境。刚才大家还拦着他不让他逃,此时又对他不逃而表示反对了。回到城里一定是自投罗网,他还没到家,那边就会得到消息了;他会在家被捕的。——可他执意要回。洛金明白他的意思,便说:“你要看你妈妈是吗?……我代你去好了。”
“你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
“你一定去吗?”
“肯定会去。”
她拿起头巾来:“你写个字条给让我带去给你妈妈……跟我来,我给你墨水。”
她把他拉到里边一间屋子。到了门口,又转过来和他的男友说:“你先去收拾一下,等会儿你送他上路。你必须看他过了边境再回来。”
“好的好的。”他说。
他比谁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快点儿到法国去,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再远点儿。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走进隔壁房里。克利斯朵还在犹豫,他想到从此不能再来看望母亲,心都碎了。何时能再见到她呢?她这么老,这么衰弱,这么孤独!这一打击会让她痛不欲生的。他不在这里,她怎么办?……可如果他不走,会被判坐牢,她又怎么办?那她不是更无依靠,无法生活下去了吗?现在这样,不管走多远,他是自由的,还能帮她,她有机会也能去他那儿。——他来不及仔细考虑,洛金握着他的手,站在旁边看着他:他们的脸几乎快碰到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快点儿!快点儿!”她拍着桌子轻轻地说。
他不再多想了,坐了下来。她从帐本上撕下一页纸。他写道:
“亲爱的妈妈:很抱歉!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但我是迫不得已。我没干不正当的事,可现在必须得离开你了,不得不背井离乡了。送这张纸条给你的人会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您的。我本想和您告别,没时间了,可能我没到家就会被捕。我将出边境,但在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之前,我将在靠近边境的地方等着;这次送信的人会把你的回信带给我的。请您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不论您说什么,我一定会照办。是不是想要我回来?那就叫我回来好了!我一想到把您一个人丢下,真地受不了。以后怎么过呢?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爱您,亲吻您!……”
“先生,快点儿罢,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门打开了一半,说。
克利斯朵夫匆匆签了名,把信给洛金:“是你亲自去送吗?”
“是的,我亲自去送。”她已准备上路了。
“明天,”她又说,“我带回信给你;你在莱登等我德国境外的第一站,在车站的月台上见。”(好奇的女孩在他写的时候就把信看了一遍。)
“你得把情况统统都告诉我,她听了这个消息会说些什么,你千万不能瞒我。”克利斯朵夫用乞求的口吻说。
“行,我都告诉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