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有时候,埃德娜去看赖丝女士,要么碰巧在上课,要么出去买东西了。埃德娜知道,赖丝的门钥匙总是放在进口的一个秘密地方。要是赖丝不在,她就自己开门,进屋等她。
一天下午,她叩响了赖丝的门,没有回音。同往常一样,她自己开门进屋,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公寓里空无一人。一天到晚,埃德娜的时间都排得紧当当的。为了休息,她拒不见客;想要谈谈罗伯特,便来这儿找她的朋友赖丝。
整个上午,她一直坐在画布前,画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的素描,没有模特儿,但她还是完成了。可是,中间却被打断了多次,有些是细小的家务,有些则是社交性质的事。
拉蒂格诺尔夫人曾经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埃德娜的屋子,自称是避免引起街上人们的注意。她埋怨埃德娜近来把她忘掉了。此外,她早就渴望来看看她的小房子,看她收拾成了什么样儿。她也想听听那天晚宴上的事,拉蒂格诺尔先生离开得太早了,不知他走后发生过些什么事。埃德娜给她送去的香槟酒和葡萄酒,真是香甜可口极了。她的胃口不大好,喝了它们倒是起了调剂作用,精神也好起来了。在这么一个小房子里,她该把庞蒂利厄先生和孩子们安放到什么鬼地方去呢?然后,她要埃德娜答应,到自己临产的时刻一定去看她。
“任何时候,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的任何时候,亲爱的。”埃德娜向她保证说。
离开前,拉蒂格诺尔夫人说:
“我看,你在某种程度上真像个小孩,埃德娜。你做事似乎一点儿也不考虑后果,这是生活中必须留心的。我劝你单独住在这儿该小心一点,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你为什么不找个人来和你同住呢?赖丝女士不会答应吗?”
“不,她不愿意来,我也不想让她老待在我身边。”
“嘿,那原因——你知道人言可畏啊——有人说阿尔塞?阿罗宾常常来拜访你。当然,要是阿罗宾先生的名声不是那么糟糕的话,那还无所谓。拉蒂格诺尔先生告诉我,只要被阿罗宾盯上了,就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名声。”
“他吹嘘自己的成功吗?”埃德娜满不在乎地问道,眯缝着眼睛瞅她的画。
“不,我不那么看。我相信他还是个正人君子,但他的人品在男人中间颇为闻名啊。本来,我没有能力来看你的,今天可算太冒险了。”
“留神台阶!”埃德娜叫道。
“记住一定来看我,”拉蒂格诺尔夫人请求道,“别介意我对阿罗宾的那番话,还是找个人与你同住的好。”
“我当然不会,”埃德娜大笑起来,“你可以给我讲你喜欢的任何事。”她们互相吻别。拉蒂格诺尔夫人没有几步路要走,埃德娜站在前廊上,望着她沿街而行。
就在那天下午,梅里曼夫人和海坎普太太也来回访,感谢她头天晚上的邀请。埃德娜觉得,她们本来不该那么拘泥礼节。同时,她们来看埃德娜,也是为了邀请她当天晚上到梅里曼夫人家玩二十一点(一种扑克牌游戏。),而且请她早点去,共进晚餐,然后由梅里曼先生或阿罗宾先生送她回家。埃德娜半心半意地答应了。有时候,她对海坎普太太和梅里曼夫人很是厌恶。
那天下午过后,她便躲到了赖丝女士的家里,独自等着她回来,觉得那间破旧简陋的小屋反倒给了她一种宁静感。
埃德娜坐在窗前,从那儿望出去,可以俯瞰众多的屋顶及河岸对面。窗台上放满了花盆,她坐在那儿,给玫瑰花和天竺葵摘枯叶。天气暖和,河面上徐徐吹来阵阵微风,特别令人舒服。她取下帽子,放到钢琴上。她继续摘着枯叶,用帽针给花松土。有一次,她以为是赖丝上楼来了,但进来的却是一个黑人小姑娘,抱着洗好的衣物,到隔壁房间,然后又下楼走了。
埃德娜坐到钢琴前,一只手轻轻翻阅着面前的乐谱。半小时过去了,楼下大厅里,不时传来有人走动的响声。她正沉浸于挑选乐章,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门上的叩击声。她真不明白,赖丝女士的门明明关着,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来敲呢?
“请进!”她说着,朝门口转过脸去。嘿,竟然是罗伯特?莱布伦出现在门口。她试图站起来,却没有成功,要是自己不那么惊慌失措的话,她绝不会那般局促不安的。因此,她又落坐到独凳上,大声说,“怎么,是罗伯特!”
他走进屋来,紧握她的手,好像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庞蒂利厄夫人!怎么碰巧——呵,你显得很好啊!赖丝女士不是住在这儿吗?我简直没想到会见着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埃德娜问道,声音有些失常,并用手绢擦了擦脸。她坐在弹钢琴的独凳上,显得很不自在。他求她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去。她机械地照办了,而他自己则坐到那条独凳之上。
“我是前天回来的。”他回答说,他的手臂落到了钢琴的键盘上,发出了不和谐的响声。
“前天!”她大声重复说,自己继续想到,“前天”,真是不可思议。她梦想着,他一回来,肯定马上就去找她,可是从前天开始,他就一直同自己住在同一个地方,而没有找她;现在,他只不过是偶然地碰上她而已。赖丝女士对她讲“可怜的傻瓜,他爱你”的时候,肯定是在撒谎。
“前天,”她重复说,同时折下一枝天竺葵,“如果你没有在这儿撞见我,那你就不会——何时——也就是说,你不想见我啰?”
“我当然要来,我早就该去看你。事情太多了,还没——”,他神经质地翻弄着赖丝的乐谱。“我昨天就进了原来的那家公司。我在这儿和在那边一样,毕竟都有许多赚钱的机会——也就是说,总有一天,我会有利可图的。墨西哥人太不容易相处啦。”
因此,很显然,他之所以回来,就因为墨西哥人太不容易相处,也因为在这儿同在那边一样有利可图,反正有的是理由,可就不是想离她近一点。她记起了那天她坐在楼板上,翻阅着他的信纸,寻找着没有明说的理由的那种情景。
她还没来得急看他的容貌怎么样,只感到了他的出现。现在,她故意转过身来,审视着他。毕竟他只离开了几个月啊,没有什么变化。他的头发,颜色与自己的相同,也跟从前一模一样,从鬓角向后梳成波浪形;皮肤并不比在格兰德岛晒得更黑;她发现,当他不声不响地望着她时,他的眼睛里仍旧带着那种柔情蜜意,还新添了一种热切和乞怜——同样的一瞥曾深及她沉睡的灵魂,使之苏醒过来。
埃德娜曾上百次地期盼着罗伯特的归来,并想象着他们的第一次会面。通常是在她的家里,他立刻就会在那儿找到她。她总是设想着他以某种方式表达或泄露他对她的爱情。然而,在这里的现实则是:他们相隔十英尺坐着,她坐在窗前,手里捻着天竺葵叶子,嗅着它的芳香,而他则在钢琴前的独凳上扭动着,说道:
“听说庞蒂利厄先生不在家。这使我感到非常吃惊。真奇怪,赖丝女士怎么没告诉我。昨天我的母亲对我说,你搬出——我以为,你肯定同他一路去了纽约,或者同孩子们去了伊贝维尔,根本不会留在这儿烦于操持家务。我也听说,你要去国外度假。那样一来,这个夏天我们在格兰德岛就见不着你了。这似乎不——呵,你经常来看赖丝女士吗?她给我的几封信中都常常谈到你。”
“你还记得离开的时候,你答应过给我写信吗?”顿时,他的脸一片绯红。
“我不敢相信,我的信会让你感兴趣。”
“那是借口,不是真心。”埃德娜走过去,拿起钢琴上的帽子,戴在头上,用帽针审慎地穿过浓密的发卷,别好。
“你不等赖丝女士了吗?”罗伯特问。
“不,我已经等了她这么久,她可能很晚才会回来。”她戴上手套,罗伯特也拿起了帽子。
“你也不等她啦?”埃德娜问。
“要是你以为她很晚才回来,我也不等了。”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儿失礼,便加上一句,“要是等她,我就不能送你回家,我会觉得十分遗憾。”于是,埃德娜锁上门,把钥匙放回那个神秘地方。
他们一道走着,经过泥泞的大街和人行道,穿行在小贩叫卖的便宜货之间。其中有一段是坐车。下车后,他们路过庞蒂利厄公馆时,见到已经拆掉一半,显得破烂不堪。罗伯特从没有来过这里,颇感兴趣地瞧着。
“我从不知道你住在这儿。”他说。
“你不知道才好哩。”
“为什么?”她没有回答。他们继续前进,转过街角,似乎她的梦想终究成了现实,他跟着她进了小屋子。
“你必须留下来,同我一道进餐,罗伯特。你看,我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而且我已经很久没见着你了。有许多事我要问你。”
她摘掉帽子,脱下手套。他站在那儿犹豫不决,想找个借口,称他妈妈要他回去,甚至咕哝着有个约会。她擦燃火柴,点燃桌上的灯,已近暮色了。在灯光下,他看见她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柔和的线条已无影无踪。他丢开手里的帽子,自个儿坐了下来。
“唉!你知道,要是你让我留下,我就会留下来的!”他大声说。温柔又一古脑儿地回来了。她大笑起来,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上。
“这是第一次又像原来的罗伯特。我去告诉塞勒斯廷。”她匆匆出去,吩咐塞勒斯廷另放一个座位,甚至叫她再去另外弄点什么好吃的东西,要她更加细心地冲咖啡,煎蛋要掌握好火候。
她回房来时,罗伯特正在翻看桌上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杂志、素描等东西。他拿起一张照片,大声说:
“阿尔塞?阿罗宾!他的照片放在这儿干什么?”
“有一天,我曾试图画一张他的头部素描,”埃德娜回答,“他以为,这张照片会对我有所帮助。那是在那边房子的事,我曾以为留在那边了。肯定是搬绘画材料时,一起拿来的。”
“如果你已经画完了,我以为你该还给人家。”
“嗨!这类照片我多的是,我从没想到过还给他们。他们根本不当回事。”罗伯特继续端详那张照片。
“在我看来——你以为他的脑袋值得画吗?他是庞蒂利厄先生的朋友吗?你从没有讲到过你认识他。”
“他不是庞蒂利厄先生的朋友,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一直认得他——那是,只是最近我才更加了解他。不过,我还是宁愿谈谈你自己。我想知道你在墨西哥那边见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感觉怎么样?”罗伯特扔掉了照片。
“我一直见着格兰德岛的波涛和白色的海滨;我一直见着切尼瑞宁静的街道,两旁满是绿草如茵;我一直见着哥兰蒂?台瑞的古城堡。我像机器一样拼命工作,觉得有如死人的灵魂,一切都索然无味。”
她把头斜靠在一只手上,遮住直射眼睛的灯光。
“那在这些日子里,你又见过些什么,做过什么,感觉又怎么样呢?”
“我一直见着格兰德岛的波涛和白色的海滨;我一直见着切尼瑞宁静的街道,两旁满是绿草如茵;我一直见着哥兰蒂?台瑞的古城堡。我像机器一样拼命工作,觉得有如死人的灵魂,一切都索然无味。”
“庞蒂利厄夫人,你真残酷呵!”他深有感触地说着,闭上了眼睛,头靠到了椅背上。他们都不言不语,直至塞勒斯廷宣布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