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几天,三姐弟回到各自的生活。宁深的工作也渐渐步入正轨,和政经系统的人建立好了良好的关系后,采访也轻松许多。这天,她本是跑去决策咨询委员会咨询最近市委出台的经济法规的利弊,那工作科的行政却说科长正在招待客人,叫她稍等。
等待对于一个记者来说是常事,她也就没过多计较,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约莫半个小时过后,科长才和客人姗姗出来,那客人竟然是赵湘语。
“范叔叔,多亏您的指导,现在我明白了很多呢。”赵湘语甜甜一笑,接着转头问道,“宁深,春节过得怎么样?”
那范科长初见宁深,眼睛一亮,笑道:“原来这就是宁记者啊,让你久等啦,不好意思。”
“范科长工作忙,等等也是应该的。”
赵湘语附在范科长身边耳语,范科长笑声越来越大,不住地点头:“什么时候我得拜访老赵,教出了这么体贴的女儿。”
赵湘语走后,范科长带着宁深进了办公室,顺带关上了门。宁深也没多想,坐在他的对面,宁深没有过多的客套,开门见山,直陈来意。决咨委作为一个政府机构分支,是近年才设置的,专门为政府的多方面决策提供政策性建议意见,颇有古时幕僚门客之风,而里面的专家都是在自身领域各有建树,见解深刻全面。显然,范科长对新颁行的法规有微词,宁深没有系统学过经济学,但是对范科长的评论深感赞同,钦佩之情也油然而生。
不过等采访结束,范科长却没打算放她走,和她闲聊起私事。她想以后不会少和他接触,便也回答了这些越来越隐私的话题。
“小宁有男朋友没?”
她摇头,心下越来越不耐烦,可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她脑海无意识地蹦出莫佐的身影,然后点点头:“快结婚了,到时候请您喝喜酒。”
显然,范科长很失望。
“范科长,今天打扰您那么久,谢谢您。”她站起身,握手告别。
男人十分用力地抓住她的手掌不放,道:“不客气,希望以后还能帮到你。”
宁深不动声色地用力抽出手掌,莞尔一笑:“那就劳烦范科长了。”走出市政府办公大厦等公交车时,她才放松紧绷的表情,采访被调戏的事情并不少见,只是像他这样明目张胆的却是第一个,不由得对记者生涯增了丝厌倦。
晚上,宁深接到范科长的电话,问她是否有空陪他赶个饭局。宁深无奈,到底是自己看起来很随便还是那人作风太随便。范科长见她不太愿意,忙说:“小赵也会去,到时候你们好姐妹可以做个伴。”
“小赵?谁啊?”问出这话后,宁深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小赵就是赵湘语。
“小赵就是今天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啊,她说你是她的好姐妹,还拜托我多多帮助你呢。”
宁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说自己稿子还没写完,抽不出空。见她态度那么坚决,范科长也就遗憾地放下了电话。
稿子写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接到K市一个线人的电话,提供消息说一女子被当地某恶霸数次凌辱,而目睹一切的农民工丈夫却始终不敢出头,事后竟然还默默无言地收拾那不足十平方米的房子。
这是一条社会新闻线索,平日她也很少做这类稿子,可出于新闻敏感度,上报给主编后,主编大力支持,并吩咐编辑时刻准备,一旦采访成稿,就做为主打,推上网站首页。于是,她马上放下了手头工作,当即坐地铁赶赴事发地点。
这条线索集网民关注的“性侵”和“农民工”等热点于一体,事件本身又极具冲突性和反常性。宁深断定这条新闻肯定能再次引起舆论的轩然大波。当她马不停蹄地赶到事发场地时,事发的出租屋凌乱而拥挤。她试图与那女子的丈夫沟通,可那男人一直流着泪,泣不成声,什么也不肯回答,而他的妻子瑟瑟缩缩躲在被子里不肯露面。
宁深极为耐心地做那男人的工作,男人才断断续续说出了部分真相。采访到一半时,主编又紧急打来电话,命令她多拍照,一定要把震撼人心的画面拍出来。宁深看了情绪极度消沉的夫妇一眼,为难地拒绝了,主编暴怒,说现在就是一个图文时代,无图无真相,对于这种社会新闻,要突出细节,要配图。最后,主编看宁深还是犹豫,干脆撂下话,如果这期稿子失败的话,你别回来了。
线人已经眼明手快拍了几张照片,一见她挂了电话后,讨好似的问她要不要照片。照片拍得很有震撼力,对比鲜明,宁深叹了口气,答道:“你先留着吧。”
宁深拿着笔记本电脑在宾馆写稿时,脑海里总是回想着当日所见所闻,心里越来越难受,本来按照社会新闻一贯的处理方法将更有煽情和感染力,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删了所有的细节和心理冲突,交了上去。
值班编辑问道:“可能还有更合适的写作方法。主编说要我修改,并且要你把照片交上去。”
“没有。”
“那现在合适拍几张吗?其实这条新闻很有吸引力。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得弄到照片,而且,你今天就别回来了,明天继续深入采访。”
“我们这样做,合适吗?不会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
“会,但是读者需要看。慢慢地,你就会习惯,我以前也有过你这样的心理,可后来也见怪不怪了。”编辑曾经是一个资深记者,对圈内的事早已麻木,他的责任是尽最大的努力编辑稿子,向读者呈现喜闻乐见的新闻。
宁深知道这是自己职业生涯中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可心里还是无法真正认同,只给了编辑线人的联系方式就下线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春寒料峭,月朗星稀,冰冷的寒气透过玻璃缝隙钻进来,让人疼痛又清醒。宁深不算一个有新闻理想的人,可是受宁常的言传身教,始终保持着一丝善念。她没打算像黄远生、范长江等前辈一样影响一个时代,可也断不会打着匡扶正义,还原真相的旗号罔顾伦理道德。可这次,她迷茫了。但同时她也知道,明天就会有更多的话筒和闪光灯对准那对伤痕累累的夫妇。
第二天早上,昨天采写的新闻赫然居为网站首页,还配以鲜明的图片,正是线人拍的那几张,不过网站上的稿子比宁深写的稿子更为详细,连心理活动、动作细节都描绘得深刻具体,似乎记者亲历现场,目睹了所有细节。但宁深知道,编辑编造了一些假想细节。
宁深看完新闻,还没待下楼吃早餐,主编就打电话过来,让她继续驻场,补充采访更多细节。
招待所前面的路是通往受害者住所的唯一通道,宁深掀开窗帘,正看到本省政府机关报驱车赶来。
路经大堂的时候,收银的女孩子说:“今天看到很多记者过来。难道我们这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旁边打扫卫生的阿姨眉飞色舞地道:“我听儿子说,就是上面杨二的老婆被人强奸了,有人报了。”
女孩子轻轻啐了一口,骂道:“现在这些媒体就爱这些东西,恶不恶心啊。”
宁深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出招待所,沿路快走上去。
到了事发地点,记者和看热闹的人把小小的平房堵得水泄不通,照相机的镁光灯一直闪个不停,受害女子状态糟糕,形容憔悴,目光呆滞,抱着被子无助地看着眼前拥堵的一群人。而她男人被逼在墙角落,部分记者对他的态度相当不友好,若非要提问,宁深都觉得他们会揍这个可怜的男人。
线人是当地公务员,在政府部门有熟人,很快就知道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刑拘,但因法律规定,没有批示,不得采访。采访受阻,宁深看着手机,直感无奈,线人比她更着急,问道:“该怎么办?”
宁深笑笑:“没关系,能帮我把他周围的亲人或者朋友约出来吗?”
通过多次间接的联系,宁深终于联系到了嫌疑人的妻子,一个凌厉干练的女人,她知道宁深的来意,开场白就是:“我深感歉意,我前夫对那对夫妻所犯下的恶行简直天理难容。”
女人很配合地把男人的事情和盘托出,言辞之间显示了颇为强势的性格,也显示了她对前夫的鄙视、不屑,把大部分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清楚后,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女人接了一个电话,拎着包走出了茶庄,很快坐上外面一辆名贵跑车。
“要是每个人都像她那么配合就好了。”线人看得目瞪口呆。
宁深关掉录音笔,起身去结账:“什么配合,无非是不想让污水脏了自己。”
综合受害者邻居、犯罪嫌疑人前妻、同事等多方说法,以及心理学家和犯罪学家分析出的双方行为所反映出的心理和意识,宁深花了近八个小时写出了差不多一万多字的深度调查性报道。主编收到了她的稿子后,没有回复她,她在网上搜索了其他媒体对此事的报道,看了一会儿新闻,正打算关机睡觉时,主编发信息给她:阿深,稿子相当不错。辛苦你了,你好好休息。
宁深想问是否可以回公司了,可看到主编的短信,却什么也问不出口,客套性地回了一条短信过去后,关掉手机。
已经是凌晨三点,一宿无梦,竟然比以往睡得沉多了。什么伦理,什么媒体的二次伤害,都让它见鬼去吧。
明明觉得好像睡了整日整夜,可再次睁眼的时候,也才早上八点。宁深一开机,手机上十多条未读短信,主编、编辑、线人,还有平时关系较好的政经界朋友,主题都没离开这次的新闻事件,无非是问事情进展如何,现在双方的状况如何。
好像这真成了震惊全国的新闻大事件,宁深苦笑。
莫佐:“你还好吗?不要太累,如果不想做这则新闻就回来吧。”
突然而至的短信给宁深注入了一丝细微的温暖,她情不自禁地扬起了浅淡的微笑。
上次见面还是除夕之夜。莫佐居然在新旧之年烟花绽放的时候,赶来她身边。尽管隔日就回去了,可他依旧温柔款款,让她似乎重回到大学时两人相处的旧日时光。她目送他离开之后,才发现其实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抗拒他的陪伴。
此后,他经常发短信,她虽很少回复,但每次收到他的短信,她还是有些开心。
农民工妻子被屡次强奸的事件继续发酵,在网络上,网民对此事极为关注,与以往的公共性新闻事件不同,他们更为理性客观。虽然还有不少极端网友扬言人肉组团去痛扁犯事者,为可怜的农民工夫妇复仇雪耻。但这次,也有不少网民指责无孔不入的媒体采取过激的采访手段,间接对受害者造成了二次伤害,有失记者的职业道德。当然,还有许多激进的网友把宁深的祖宗都问候了个遍。
宁深只能苦笑,现在新闻同质化严重,各家媒体自然想方设法搞噱头,博眼球。读者也还不是会优先选择那些耸人听闻的信息吗?
宁深正打算出门,突然接到新闻部主编的电话,说中央已经下了禁宣令,对采访手段、报道方式和报道内容都有严格限制,更禁止记者含个人情感报道此事。
主编十分庆幸:“幸好我们昨天的稿子基本全面了。抢先其他媒体一大步,只要关注事件的后续进展就行了。阿深啊,你是我们的功臣,今天回来我请你吃大餐。”
宁深愕然,今天就回来,不要做后续报道吗?后来才回过神来,上面都下了禁宣令了,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呢?
宁深再次去了一趟区政府的宣传部,宣传部的新闻发布会无非就是官方地将对犯事者的处置以及对农民工的补偿公布出来而已,无甚深入详细的处理方案。
宁深拎着简单的行李包走进城际高铁时,看着人头攒动的行人,她恍恍惚惚想起,原来再沉重的悲痛也是别人的,其他人不过是看客而已。
“回来了吗?我来接你!”莫佐。
“谢谢,你工作繁忙,不耽误你时间了。”又是他的短信,这人好像闲得不像一个全国百强集团的董事长一样。
“什么时候到,我有话问你。”他还是四年之前的性格,虽然外表温和,但他自己想要坚持的,必定不会退后半步。
“我今天很累,不想聊。”
“我想见你,哪怕一秒。”
短短的八个字让她心里柔软得像棉花一般,是自己寂寞太久,对男人的甜言蜜语没有抵抗力了吗?但她终究还是拒绝了见面,一下高铁立刻打的去办公室向主编汇报情况。
过了这几个月,许微已经走出了丧母的哀伤,一听宁深回家了,马上乐悠悠地奔到她家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