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牙的时候,他看着镜子里邋遢委顿的表情,脑海里竟然全都是她昨天的微笑。
真正掌握她的信息是在辩论赛的时候,指导老师把新闻传播学院的敌手资料都发给了他们。宁深,女,大一,院团总支监察部干事,成绩总分专业第一,在与其他院辩论时固定为四辩,性格理性,思维敏捷,快速反应能力出色,善于总结,充分利用敌方弱点攻克对方夺取胜利。
虽然辩论赛输了,但却值得,因为意外获得了她的手机号码。暑假时,他匿名鼓起勇气发短信搭讪她,她却没回信息。
这些往事已经重复无数遍了,可每次想到她也只能是回忆,经常午夜梦回间想到她消逝的脸孔,疼痛开始吞噬他的心脏。直至今日,还是无法弄懂她为何能狠下心说分手。
那天,阳光正好,洒在久涝未干的南方大地,江堤石头缝里的小草都微微探出头享受清风的恩泽。
“我不爱你。”她淡淡地说。
他以为她是在说笑话,刮了一下她的鼻头,继续为她的咖啡加糖。她不像其他女孩儿甜腻直白,没有说过爱与喜欢之类的话语,可他本能地感觉,她对他也是在乎的。因为这份本能,他才信任地将自己的感情全盘托付。
可现在,她居然说不爱!
“今天可不是愚人节。”不安和恐惧慢慢扩散,但他只装着不懂。
“没有什么,就是不喜欢你,我把话说白点儿吧,知道我和赵湘语的纠葛吗?赵湘语和她哥哥还有我是一起长大的,但是后来赵湘语她哥哥的亲生父母找到他,还说要领养一个,赵湘语赢了。反正一直以来,她就喜欢和我争,也一直是赢家,让我痛恨的是,他们后来竟然再也没联系我们。常叔,比爸妈还亲的常叔死了,他们都没回来见最后一面,我恨他们,赵湘语不是喜欢你吗?所以……”
听到这话的时候,莫佐放下心来,释然而笑。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和赵湘语有些恩怨,也知道她确实带些报复心理才接受自己,不过只要相爱,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你想得不错,我是为报复赵湘语才接近你的,不过有一点你弄错了,我到现在都没爱上你。现在赵湘语也去了美国,我再也不要和你装恩爱眷侣了。要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在一起,真累。”
如果说,“报复”是自己能承受的词,可“一点儿也不爱”却是自己最不能接受的字句。她说,不爱自己,一点儿也不。看着眼前美丽动人的脸,莫佐只觉得陌生而遥远。
那么以前的感情呢?都只是为了报复而伪装的吗?
可是如今她已变了,曾经那个现实绝情的宁深,现在浑身散发着淡然雅致的气质,双眸都透着超然物外的光。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
烟雾腾绕,袅袅散飞,不知不觉中,香烟已经烧完了。他猛地一松残余的烟蒂,收回自己的思绪。
“莫董,会议将在十分钟后进行。”陈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嗯,资料都给我递上来。”
陈岑一进来,才发现莫佐根本没在工作状态。他坐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看不出任何神情,但满室呛鼻的烟味暗示着他已经以这种姿势沉默了很久。
把文档轻轻放在他桌上,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走出去了。
下午的会议是关于与本省报业集团华声报业合作的具体事项的落实,南越在互联网诸多产品均有涉猎,但是主推门户网站、电子商务、网游开发代理。华声报业作为全国知名的传统报业,权威性和公信力辐射全国,但在新媒体的冲击下,影响力大不如前。借着南越是本省甚至全国数一数二的互联网巨头,华声主动提出要与南越合作,借南越的技术和优势,成立网络新闻网站,为网民提供地方性新闻信息评论等新闻产品。
合作案本在上半年就拟定好了,今天的会议只不过是最终确定下来,本也没莫佐太多的事情,他只不过是例行性出席而已。
听了华声代表发言后,莫佐一语未发,这本就是互联网和传统报纸的发展趋势,而具体细节的落实也不需要自己太过亲力亲为。他也没太多的时间放在这个会议上,迈出会议厅的门,他突然想起什么,吩咐了陈岑几句,就上电梯回了自己办公室。
会议散后,南越和华声的人笑容满面地走出来,一见陈岑,颇觉意外,忙问莫董是不是有新的指示。陈岑笑笑,称借一步说话,把华声的负责人带到隔壁的小型会议室。华声项目负责人百思不得其解,心内忐忑不安,却听陈岑说届时网站上线,必须要把华声都市报K市新闻部宁深调到华声网任职。
负责人纳闷,宁深不过是在下面分站的一个小记者,也并非有名。而这次抽调的都是集团内相当出色的采编队伍,南越这方面怎么会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下午,宁深才回到报社,就被站长叫到了办公室。胖子站长笑眯眯地看着她:“阿深,恭喜你啊,总部来了命令,要调你去华声网了。”
宁深自然知道新近崛起的新媒体华声网,但它不是前段时间大张旗鼓在社会上招募了一批精英吗,而且自己也不是集团最有经验最资深的,怎么可能轮到自己?
“站长,您在说笑吧?”
“没有,我也刚接到总部的通知,从明天起,你就不要来上班了,两周后去华声网报到就是了。”
“我可以不去吗?我觉得这里也挺好的,竞争压力没那么大,我还挺舍不得这里的同事呢。”她眉色一沉,下意识地拒绝。
“去啊,怎么不去呢,那里的薪水和待遇可是很可观的,比我们这种等级的都要丰厚呢,这等美差别人还求之不得呢。”看宁深沉默,站长苦口婆心地劝道,“阿深,你是我手下一员大将,我当然舍不得你走,我也知道你弟弟也在这边。但这是总部的命令,而且总部也没有给我任何调动你的原因,我个人觉得那边更有发展前途,这边要熬出头是很难的。你看我四十多岁了,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站长,连总部机动部写个内参的记者都得好生候着,累。”
站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宁深也只能说:“那我考虑考虑,过些时间再给答复吧。”
等快走出门口,站长却再次叫住她,反复叮嘱她明天不要来上班。她大怔,自己怎么就给总部盯上了呢?难道是他?
如果被调去华声网是他的安排,那么自己究竟该不该去呢?他已经不似当初,眼里满是积储了三年的愤恨,她知道当年自己是真的伤害到他了。
宁深第一次觉得人生的抉择竟是那么难。
第二天再来上班,没想到自己的办公桌已经安排了新人入座,站长看到她也不惊奇,很自然地道:“阿深啊,正好你来了,这是今年总部校园招聘进来的小韩,是个研究生哦。以后她就接你这条线了。你做个交接。”
这动作未免也太快了!显然上头已经下了死命令。
办公室的其他同事也都出去了,作为地方版面副站长的安城,平日也只要采访些重大新闻,今天并没在办公室里。
“宁深老师,您好,很多地方需要您的指导呢,我就先谢谢您啦。”显然小韩很有礼貌,一开口便给足了宁深面子。宁深无法拒绝,只得开始把自己负责的新闻线工作和联络人等详细告诉她,顺便还说了一些采访政府部门和企业负责人的一些技巧。
十点不到,宁深就已经把具体的事项交接清楚。本想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带回家去,却发现什么私人物品也没有。她苦笑,原来自己也不过是新人而已。
正要跟站长道别,办公室的文员却告诉她,站长已经出门了。她黯然拎起包,走出记者站。
下楼不远处就是一个十字路口,看着街头涌动的车流,她竟然不知道何处才是自己的去处。她抬脚踏上了一辆公交车,那是自己从未坐过的线路。以往每天也就只跑跑政府和企业这块,而这条线几乎都是旅游景点和购物场所。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看着路边陌生的风景,心内惶恐不安,只期盼着这车不要停下来才好。
天气沉得像是要下雨一样,素日香火鼎盛的保福寺人迹寥寥,略显冷清。
沿着长廊游走,思绪凌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佛寺正殿,不远处,钟磬声声传来,驱散雾霭云岚,清越又邈远,她的心湖也慢慢开始澄碧了。
宁深跪在蒲团之上,半晌没有抬头。假如拒绝这调任的安排会怎么样呢?打包走人,另谋出路?不过,显然华声是不会再有位置留给自己了。不是不愤怒,不是不甘心,可想得最多的只是如何逃避今后可能会遇见他的机会。
“师太,假如我爱的那个人的爸妈却要他娶别的女人怎么办?”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乃人生七苦,饮食男女超脱不得。茫茫红尘,能与一人相逢相识相爱也是缘,但只要爱过,幸福过,能否彼此朝夕以对又有什么要紧呢?”
“可我还是不懂,为何我爱他却要退出呢?”
“退出不是懦弱,生活不易,舍也是一种情怀,而得也未必不是一种失去。当迷茫的时候,不妨随缘而行。”
昏昏沉沉听了旁边的对话,宁深突然惊醒,自己竟然跪在蒲垫上睡着了。她转头看向立于佛像下的师太,师太正捏着佛珠微笑,而旁边的女子已不见踪影。
“施主红尘俗事太多,心境平和从容些,随心随性也是一番自在啊。”宁深心惊,师太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内心的苦楚,明明有满腔情绪要倾诉发泄,可对着这样智慧的空门中人,也无法敞开心怀让人开导。
走出寺门,经济促进局的宣传科科员打来电话,称下个星期将有个论坛举办。宁深轻声回答自己已不在华声供职了,那边也没过多惊奇,拿到了小韩的电话就匆匆忙忙挂机了。媒体就是这样,与各部门联络人看上去亲密无间,可彼此对各自的价值所在也心知肚明。
回到家,宁深把事情和宁瑟一说,宁瑟却表现得相当镇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无条件支持。只要你开心就行。”而星星适逢在外地出差,听了她的事,回答的和宁瑟如出一辙。她心里暖意流淌,终于释然,原来一直是自己在执着呢,既然已经把他当陌生人了,那就以陌生人的方式相处,何必跟华声这么优渥的薪水和福利过不去呢?
K市和华声南越总部所在省会城市A市毗邻,两市有地铁和轻轨互通,离宁瑟的高中也有地铁直达,宁深干脆退掉了K市的房子,挨着办公地华声网租了一套两室两厅的小公寓。工作前几天比较闲,认识新同事,熟悉业务,还有时间到超市买个蔬果做个小菜。A市的新住处和许微的公司距离不过几个公交车站,因此许微每到下班就来她家蹭饭。
宁深伫立在南越大厦对面的购物广场上,出神地望着矗立的豪华办公楼。
昨天正要下班,她突然收到内部采编部系统邮件,一整版的策划专题,自己被安排在“人物专访”,而且采访对象居然是南越科技董事长莫佐。
她无奈地抚额:“果然逃不过。”
正想向负责策划的编辑沟通换人,却没想到新闻部总监的QQ头像闪动:“宁深,这次你的任务比较艰巨,以往南越科技的莫佐很少接受专访,我看你的资料上显示和莫佐是大学校友,觉得你挺合适的。不过你也不要急,我们华声网地位特殊嘛。他应该不会太拒绝,你自己安排下时间啊。采访提纲做好了给我看一下。”
宁深已经哭笑不得了,关掉给编辑的窗口,犹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给总监回了一句“好的,谢谢您的看重”。
上午,宁深拨了上次陈岑给的电话,陈岑很快给了回复:就在今天下午三点,时间已经安排好,请务必不要迟到。
通过南越科技保全的严实审核之后,已经下午两点五十。
宁深叹了口气,整理了下身上的棉质衬衫,按下顶楼的电梯。
陈岑接待了她,把她引进莫佐的办公室后,轻轻关上门。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纯白色的窗帘翻滚着,宛如白云舒展,他身后的天空纯净如水晶一般。原本的恐慌和尴尬被人事变幻的凄凉取而代之,做不成恋人,已成了最疏远的陌生人,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宁小姐,请坐。”正当她以为这死一般的沉寂要继续下去时,突然听到莫佐清冷的声音。
宁深坐在离他最远处的沙发上,稍稍放松了身体,又听到他说:“宁小姐,如果不介意,可以坐我对面,方便您的采访。”
宁深尴尬地笑笑,只得移动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从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看她一眼。
“莫董,您好。我是华声网的宁深,很荣幸您抽出时间接受我的专访。如果您暂时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忙,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纵然难受,宁深还是尽力调节心情,开始采访工作。
“嗯。”
宁深按下录音笔,开始提问。事先已经准备好提纲,也发给陈岑了,不知是不是莫佐提前有准备,他回答的时候,逻辑缜密思维严谨,运用到专业术语也尽量用简洁明了的数字和案例做补充说明,等最后一个问题结束,已经写完了五页纸。
宁深甩甩手,准备继续记录。看到她的动作,他眉头一皱,语速放缓很多,时不时停顿下来等她。
“很感谢莫董这么详细的回答。另外,稿子需要配图,您是否接受我们的摄影师为您拍照呢?”平日宁深虽然安静,但是面对受访者也能聊些其他话题,引出他们的兴趣。可是面对他,她各种交际手段都无法施展,只得用最生硬最客套,却也是最安全的沟通方式。
他沉默了,一直操作鼠标的手也停在桌上。
当宁深以为他要拒绝时,没想到他却答应了,前提是她亲自上阵。
宁深在大学专程学过摄影课程,平日的一些活动需要配图也是自己带的数码相机拍摄的,但是像人物专访的图片要求很高,不知道加上后期的处理能不能用得着。
三年前相处的那半年,宁深已经把他的脾气摸透了,凡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必定有十足的理由。如果,他指定自己拍照,那么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宁深是个爽快的人,没有扭捏,从包里掏出照相机,一边回忆起大学学过的人物摄影的构图和布光,一边摆弄着相机。他也不急不躁,安稳地坐在椅子上,听她的调动。
“下巴往上仰一点儿,对,微微侧过来。”
莫佐专注的眼神一直未曾从她身上抽离。
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光景,夕阳从蓝得一塌糊涂的天空透出浅金色的余晖,打在人的身上,浑身笼罩着淡淡的温暖。
江边的阶梯,坐着的是她和他。
“哎呀,莫大神,你就给我当一次模特好吗?我们摄影的人物拍摄章节都结束几周了,而我的课程作业还没做完呢。”
他挑挑眉:“很多人要我当模特,我都没答应。”
她撒娇,脸蛋往他臂膀上蹭了蹭,像一只猫甜腻而灵巧:“人家不同嘛。”
如果自己记得不错,那是她唯一一次向自己撒娇。他的心已经要软到化了,但还是按捺着喷薄而出的笑意,故作正经地问:“说说看你有什么不同?大爷满意了,说不定会勉为其难答应你。”
她仰起头,笑嘻嘻地望着他:“我可是你最最喜欢的宁深啊。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最喜欢的姑娘。”
她的眸子里好像盛满了璀璨的星芒,闪烁着调皮。他情不自禁,嘴唇轻轻地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然后忐忑不安地等着她拒绝、生气、恼怒。
谁知道她依旧眉眼弯弯:“你都占我便宜了,你再不做我模特就太没义气了吧。而且,我的照片可要交给老师批改的,到时候说不定会在全班展示,不准反悔哦。”
他哭笑不得,原来她是给自己施美人计,是他定力不够居然把自己给卖了。
结局就是自己摆弄各种姿势让她拍了一个黄昏,特写、近景、中景、远景、侧拍、仰拍、俯拍……
据说,她那次作业的分数是全班最高的,那个才三十岁的女教授拿着她拍的照片展示点评了一节课。
那日的黄昏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