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悟，绝不是基督教神秘主义者所主张的那种“如实观神”，而是一种透入创造性活动，观察创造主体自身的方式，禅宗一开始就明白地提倡这种方式。造物主也许忙于宇宙形成的工作，也许正在休息。但禅宗却不停地在探索着自身的运动，并不依赖什么造物主的支持，在人生中把握人生，禅宗得到了满足。五祖山的法演，常常伸出自己的手问：“这是谁的手？”我们如果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也就有了悟与禅。而神秘主义想象神灵，则无论如何也要设置一个特定的对象。把握了神，便排斥了非神，这是通常思维限定作用的必然结果。而禅宗则要求绝对自由，甚至向神要求自由，“无所住”便是这个意思，“说佛也须漱口”也是这个意思。不能把禅宗看成是病态的对神的不虔敬或无神论，它只是认为，仅仅有名称概念是不完全的，正因为如此，药山在说法时一言不发下坛归方丈（室），而百丈则只是走出两三步向人们摊开双手，这实际上不是已经透露了其间的秘义吗？
（6）悟，不是常被作为异常心理来研究病态意识的好题目，如果要说它是什么，毋宁说它是最正常的意识。当说它是“心的凸现”等时，也许有人会认为禅宗逃避做普通人。这种看法是荒谬的，但不幸的是常常有些被先人之见笼罩了的批评家却支持这一见解。正如南泉所说，禅是“平常心”的，如同大门向里开还是向外开只是合页装法的差异一样，在一瞬间事态转换，禅就能成为各位自身的东西，而各位仍然和过去一样完全正常。不仅如此，在那一瞬间，各位获得了某种全新的生命，整个精神都建立和活动在全然不同的基调中了，那是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满足、平和与喜悦的境界。人生的基调为之一变，禅悟使生命活力苏醒，春天的花朵更加可爱，溪流的水更加清冽，得到这样的全新感觉，怎么能说是“异常”？应该说，当人生越发深刻地品尝到它的滋味，当人生的广阔包容了全宇宙的时候，就会明白悟中有极其珍贵、值得全力追求的某种东西。
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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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铃木大拙
一
禅学的精髓在于对生活和一般的事物获得一种新的观点。也就是说想了解禅的生命，需要抛弃支配着我们日常生活的思想习惯，同时要看看是否有其他判断事物的方法。换一句话说，我们日常的生活方式是否足以使我们的精神渴望得到最后的满足。如果我们对这种生活感到不满，甚至我们日常的生活方式中，有某种剥夺我们精神自由的东西，我们就要力求一种使我们得到究竟和满足的方式。禅正是替我们完成这一目的并使我们得到一种新观点的东西。通过这种新的观点，我们的生活能达到更新鲜、更深刻、更满意的方面。但是，这种收获是我们在生活中所经历的最大的心理剧变，因而并不容易。这将是激烈的洗礼。也就是说，我们的心要遭受一定的暴风雨、地震、翻山、碎石的剧烈变化。
学禅的人将这种新观点的获得称为悟的境界。这是觉的另一名称，而觉是佛陀在尼连禅那河边菩提树下悟道以来和其印度信徒所用的一个名字。在中国，表示这种体验的还有另外的名词，每个名词都有其特殊的意旨。总之，没有悟就没有禅，悟是禅学的根本；禅没有悟，就等于太阳没有光和热。禅可以失去它所有的文献，失去所有的寺庙，但是，只要其中有悟，禅会永远存在。
悟可以解释为对事物本性的一种直觉的观照。它与分析或逻辑的了解完全相反。实际上，它是指我们习惯于二元思想的迷妄之心一直没有感觉到一种新世界的展开，或者可以说，悟后，我们是同一种意料不到的感觉角度去观照整个世界的。不论这个世界怎么样，对于那些达到悟的境界的人们来说，这世界不再是经常的那个世界。虽然它依旧有流水和火，但它绝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用逻辑的方式来说，它的所有对立和矛盾都统一了，都调合成前后一致的有机整体之中，这是神秘与奇迹，可对禅师们来说，这种事是我们每天都在做的。因此，唯有通过亲身体验，才可达到悟的境地。
当我们解决一个数学上的难题，或完成一项伟大的发现以及我们处在最为危险、复杂的环境中，突然发现逃离的方法时，总之，就是当我们大声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这样的话时，便获得了类似悟的心境，只是这种心境只涉及悟理智的一面，因此必然是部分的不完全的，也不能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的生命基础。作为禅的体验的悟的境界，必定与整个生命相关。因为禅所要求的乃是我们自己精神统一体的革命和重新评价。数学问题的解决，止于解决而已，不能影响一个人的整体生命。所有其他实际和科学上特殊问题的解决，都是如此，并不进入有关个人基本生活格局之中。但是，悟却是生命的再造。如果这种再造是真正意义上的话因为有许多是伪装的，它对一个人的道德和精神生命的影响便是革命性的。这些影响能够提高、净化和要求人的道德和精神生命，有人问一位禅师，佛由什么构成，禅师答道：“桶底穿了。”这一回答使我们看到，精神体验产生了多么完全的改变。一个新人的诞生，确实产生了剧烈的变化。
宗教心理学中，个人这种整个生命的精神提升，称为“转变”（即改变宗教信仰），但是，由于这个名词通常是基督徒改宗者使用的，所以，严格意义地说，不能用在教徒的精神体验上，尤其不能用在禅学信徒的精神体验上。这一名词有太多情感或情绪上的阴影，所以不能代替悟，悟乃处于一切的心智之上。我们知道，佛教的基本趋势是理智多于情感，其觉悟观也与基督教的拯救观极不相同。作为大乘教派之一的禅宗，自然带有相当多的所谓超验理智主义色彩。不过，表示这种超验理智主义不会产生逻辑的二元论。如果我们用诗歌或象征的方式来表示，悟便是“心花开放”、“茅塞顿开”、“心思活动的开朗”。
二
达摩到中国时是公元六世纪初，因为那时信佛的人只专心于精确的哲学讨论或仅仅在表面上遵守着宗教仪式和戒律，所以，达摩想把悟带到中国佛教的实质中来。达摩主张的“只传心印”是指开悟，也就是能见到佛法的精神。
六祖慧能之与众家不同，在于他在坐禅方面反对神秀领导的北派禅宗只求心定而鼓吹的寂静主义。他认为寂静主义者是半个瞎子，或者是生活在黑暗的洞穴之中。我们最好是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再继续从事研究。这样，我们就不会对禅的究竟目的有任何疑惑，就会知道禅的究竟目的根本不是在引起精神恍惚的禅定功夫上虚耗生命，而是见到我们自己的生命或打开我们的悟眼。
日本有一部《达摩六论》，书中无疑有一些达摩的话。但是，多数并非达摩亲口说的，大概是禅宗在唐朝开始普遍为中国佛教徒注意时所作。不过，书的基本精神却完全与禅的原则相符合。其中一论名为“信仰世系论”，讨论见性或悟的问题。就原作者的看法，见性或悟构成禅宗的精髓。下面摘录书中的几段话：
“如果你想见到佛，就应该见你自己的本性；因为这本性就是佛。如果你没有见到你自己的本性，那么你心中想佛，口中念经，行为上持戒又有什么用呢？心中想佛，你的功德可能获得果报；口中念经，你的智慧可能增长；行为持戒，你可能往生天上；做善事，你可能得好报；但说到见佛，你还离他很远。如果你自己还没有明白领会，就应该求明师指点，你彻底了解生死根本。一个没有见到自己本性的人，就不应该称为名师。”
“当一个人还没有见到自己的本性时，就无法脱离生死轮回，不论他如何精能诵十二部经典，永远不会解脱三界之苦。古时有个叫善性的人，能颂十二部经，但不能脱离轮回，因为他没有见到自己的本性。如果善性都是如此，那么，现在那些只能谈论几部经论就以为自己是佛法解释者的人又会怎样呢？他们真是愚蠢的人。如果不了解心，念诵和谈论经文是绝对没有用的。如果你想见到佛，就应该见到你自己的本性，你自己的本性就是佛。佛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一个无所作也无所得的人。”
如果你不去见你自己的本性而去外物中求佛，就永远求不到佛。
“佛就是你自己的心，不假外求。”
“佛”是西方名词，在本土指“悟性”，而所谓“悟”又指“精神上的悟。”反应外界的，接触外物的，扬眉眨眼和手足挥动的，就是你自己精神上开悟的本性。这本性就是心，而心就是佛，佛是道，而道就是禅。禅这个简单名词是凡圣两者都不能知觉的，直接见到一个人的本性，这就是禅，如果你还没有见到自己的本性，那么，即使你精通经论数百部，也还是不了解佛法。佛法不是只凭借学便可以了解的，最高的道是深不可测的，不是谈论或者讨论的对象。甚至经文也没有办法使我们达到这最高的道。即使我们无知无识不认识一个字，一旦我们见到自己的本性也就得到了道……
“那些没有见到自己本性的人，可能阅经、念佛、勤作研究。一天六个时辰在实践宗教生活，长坐不卧，也可能博学多闻；他们也许认为所有这些就是佛法。累世诸佛只论见性。诸法无常；当你还没有见到你的本性，就不要说：‘我全知’。这是最大的错误。佛的十大弟子之一阿难虽以博闻著称，但没有见到佛性，因为他只重视博学多闻……”
六祖慧能回答下面问题：“黄梅五祖传法给你，究竟传了些什么法门呢？”他就是强调这一点，他的回答是：“没有什么法门，我们只谈见性，没有谈到禅定或解脱。”
在其他的地方，他们被认为“迷”和“不屑与言的”。他们是愚蠢而静坐无思的人。可是，“即使是凡夫，如果他们突然悟道而打开心眼，最后会成为智者，甚至成佛。”
当慧能听到北派禅宗的禅师们教学生“住心静观，长坐不卧”时，便认为“住心静观，长坐不卧”是一种病态，而根本不是什么禅道。因此，他作了一首偈子：
生来坐不卧，
死去卧不坐，
元是臭骨头，
为何立功课？
当马祖在南岳般若寺时，整天盘腿静坐着冥思，他的老师南岳怀让看见了便问他：“你这样盘腿而坐是为了什么？”
马祖答道：“我想成佛。”
南岳怀让听完后就拿了一块砖在马祖旁边用力地磨。
马祖问：“老师，你磨砖作什么？”
怀让答道：“我想把砖磨成镜呀。”
马祖又问：“砖怎么磨成镜呢？”
怀让就说：“砖既不能磨成镜，那么你盘腿静坐又岂能成佛？”
马祖问道：“要怎样才能成佛呢？”
怀让答道：“就像牛拉车子，如果车子不动，你是打车还是打牛呢？”
马祖哑口无言。
怀让因而继续说：“你这样盘腿而坐，究竟是为了学坐禅还是成佛呢？学坐禅，但禅并不在于坐卧，如果想成佛，但佛并没有一定的形象。佛不在于任何地方，所以没有人能抓住他，也没有人能舍弃他。如果你想用这种盘腿而坐的方式去成佛，就扼杀了佛，如果你执著于坐相，便永远不见大道。”
这些话很平常，也没有使我们对禅的究竟目的产生任何疑惑。我们清楚地知道，禅的究竟目的，不是以印度圣者静坐的方式使自己陷入无感觉状态，也不是想排除那些似乎来无影去无踪的心理波澜。禅师们常喜欢用日常生活中的琐屑事情使弟子们的心思流向一个前所未知的方向，就像撬开暗锁而新的经验之流便从这开口处涌出来一样。也像钟表的报时，当预定的时间到了，就会滴滴答答发出撞击的声音，我们的心之结构也像这机械一般，当某一时刻到了，那一向掩隐的屏幕拉开了，便会出现一个全新的展望，一个人的整个的生活格调也因此而改变了，禅师们称这种心理上的开放为悟，并把它看成自己教育学生的主要目的。
由此来看，德国神秘主义者爱克哈特说过的一段话，极有启发性：“关于这个问题，一位异教圣者与另一位圣者有一段很好的对话：‘我感到内心有一种突然掠过理性的东西。我知道它是某种东西，但无法确切知道它是什么。只是我认为如果我能够想象它是什么，就会把握所有真理。’”
三
下面举出一些实例，它们会告诉我们，当我们的内心发生这种转变，进入一个更加广大更加深刻的世界时，整个禅的熏陶也就获得了意义。因为，当这一智慧而又深刻的世界展开时，我们日常生活，甚至日常生活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多带有禅道了。因此，悟既是最平淡、具体的东西，又是极其神秘的东西。但是，生命不是充满着奇异、神秘、不可思议以至于远远地超过了我们逻辑的了解了吗？
一个和尚要跟赵州从谂学禅。赵州问他：“你吃过早饭没有？”和尚答道：“吃过了。”赵州就说：“那么，就去洗碗碟吧。”据说，那和尚听了这话后，恍然大悟。
德山宣鉴是一位精通《金刚经》的大学者，他听说有一种根本不解经文而可直接抓住自己的本心后，就跑到龙潭那里求教。一天，德山坐在外面想要参悟禅机，龙潭对他说：“为什么不进来？”德山答道：“天太黑了。”龙潭于是点了一枝蜡给他。他正要去接的时候，龙潭突然把烛光吹熄，于是德山大悟。
一天，百丈怀海随他师傅马祖外出散步，看见一群野鸭飞过去，马祖问：“那是什么？”
百丈答道：“野鸭子。”
马祖又问：“它们飞到哪里去了？”
百丈说：“它们飞过去了。”
百丈说这话时，马祖突然用力扭了一下百丈的鼻子，百丈痛得大叫起来。
马祖于是又说：“你说它们飞过去了，但是它们自始就一直在这里。”
百丈汗流浃背，他得悟了。
在洗碗碟、吹熄烛光和扭鼻子之间，有什么可能的联系吗？我们必须像云门一样地说：“如果其间没有联系，那么它们如何能够使人了悟禅道呢？如果其间有联系，那么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是什么呢？如果我们的观察只限于学生心眼打开之前的情形，也许我们就不能完全了解究竟问题在什么地方。它们都是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如果禅在它们之间，那么，在我们知道它以前，我们每个人都是禅师。就禅中没有任何人为的东西而言，这有部分真理，但是，如果我们真要扭鼻子或吹熄烛火以使人看清真相，那么，我们的内心就必须注意我们心的活动，真相就在我们要抓住飞鸭子和洗净的碗碟以及吹熄的烛光和构成多种人生的许多其他事件之间的隐秘联系之处。
宋朝大禅师大慧宗杲的门下，有一个和尚名叫道谦。他参禅多年，但没有发现禅的奥秘。他的师傅派他出远门去办事，他非常失望。为时半年的远行，对他的参禅有害无益。他的同门和尚宗元十分同情他，对他说：“我同你一块去并尽我所能帮助你。没有任何理由使你不能在路上继续参禅。”因此，他们一起远行。
一天晚上，道谦神情失望地要求宗元帮他解决生命的奥秘。宗元对他说：“我能帮你的事尽量帮你，但有五件事我是无法帮助你的。这五件事必须你自己做。”
道谦问那五件事是什么。
宗元回答说：“当你肚饿口渴时，我的饮食不能填你的肚子，你必得自己饮食。当你想大小便时，你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一点也不能帮你。最后，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也不能驮着你的身子在路上走。”
宗元的话，一下子打开了道谦的心扉，道谦其时快乐无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