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悟。从“不说破”起说到“桶底脱了”,完全觉悟贯通。如圆悟和尚行脚未悟,一天见法演和尚与客谈天,法演念了两句绝体诗:“频呼小玉元无事,为要檀郎认此声。”全不相干,圆悟听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一个五台山和尚行脚到庐山归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问他悟到什么道理。他说:“尼姑原来是女人做的!”又,沩山一天在法堂打坐,廊头击木鱼,里面一个火头(烧火的和尚)掷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沩山唤他前来问道:“你作么生?”火头说:“某甲不吃稀饭,肚子饥饿,所以欢喜。”沩山点头说:“你明白了。”我前所述的奥古斯丁,平日狂嫖阔赌,忽然听人一句话而顿改前非,也是和这些一样的悟。《孟子》上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其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以上所讲禅学的方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自得。总结起来,这种禅学运动;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禅、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种革命。自从把印度看成西天,加以介绍、崇拜、研究、选择,以至“得意忘象,得鱼忘筌”,最后,悟到释迦牟尼是妖怪,菩提达摩是骗子,十二部经也只能拿来做揩粪纸,解放、改造、创立了自家的禅宗。所以这四百年间禅学运动的历史是很光荣的。不过,这革命还是不彻底,刻苦行脚,走遍天下,弄来弄去,为着什么?是为着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就是“腊月二十五”。什么叫“腊月二十五”呢?这是说怕腊月三十来到,生死关头,一时手忙脚乱,应付不及。这个生死大问题,只有智慧能够解决,只有智慧能够超度自己,脱离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过是用智慧来解决一件生死大事,找寻归宿。这不还是印度宗教的色彩么?这不还是一个和尚么?所以这种革命还是不彻底。从禅学过渡到宋代的理学,才更见有两大进步:(1)以客观的格物替代了主观的“心学”。如二程、朱子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穷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伪真,到后来,但可有豁然贯通的一旦。这是禅学方法转变到理学的进步。(2)目标也转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个吃饭拉屎的平常人;一般禅学家都是为着自己的腊月二十五,始终只做个和尚。理学则不然。宋仁宗时,范仲淹说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后理学家无不是从诚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超度个人,不是最终的目的,要以个人为出发点,做到超度社会,这个目标的转变,其进步更伟大了。这两点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总之,宋明理学的昌明,正是禅学的改进,也可说是中国中古时代宗教的余波。
悟——禅宗的存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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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铃木大拙
禅宗修行的目的在于获得洞悉事物本质的新观点。如果各位屈从于二元论的规定而形成了条分缕析的逻辑思维习惯,我劝大家还是尽量摆脱这种习惯,这样才能多少接近禅的观点。虽然各位与我同住于一个世界,然而这个窗外的石头——我们只是习惯地称呼它为石头——对于我们各人来说真是同一个石头吗?各位啜一杯茶,我也啜一杯,行为似乎一样,但是在我们各自的一杯茶中,心境却不一样,有人的一杯茶里并没有禅意,而有人的一杯茶里却禅意盎然。这原因并不是外在的,因为一个人在逻辑理性的圆周内辗转,而另一个人却站在逻辑理性之外。所谓禅宗的新观点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新东西,但是“新”这一语词却能表达禅宗观点的特性,所以比我们使用“新观点”这个词,用禅宗的话来说,这是“退一步”的表达方式。
获得新观点在禅宗叫“悟”,无悟则无禅,因为禅的生活是从“悟”开始的。“悟”可以定义为与理性逻辑理解相对的直觉性洞察。但我们先不必拘泥于定义如何,“悟”意味着在二元论的思维方式中被隐没的、至今未被注意到的新世界的敞开呈现。请记住上面所说的这一点,并看一看下面的禅语录,我想,各位会明白“悟”究竟是什么。
初入丛林的一个僧人向赵州请教“心要”,赵州问:“吃粥了也未?”僧人答:“吃粥了也。”赵州应声说道:“洗钵盂去。”于是僧人突然大悟。
对此,云门评论道:赵州这番话中有什么特殊涵义吗?如果有,那是什么?如果没有,那么这个僧人又悟出了什么?但翠岩则反驳云门说:云门禅师理解得也不干净利落,所以这样评说,完全是画蛇添足,在宦官脸上添须。我以为,这个僧人没悟个什么,只是栽入地狱而已!
赵州的“洗钵盂去”,僧人的“悟”,云门的选言判断,翠岩的断语——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互相贬损,或只是大惊小怪?依我看来,它们都是指示着一条路。无论上述僧人向何处去,他的悟当然也绝不是徒劳。
德山是《金刚经》的权威,有一次偶尔听说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之说,便到龙潭那里请教。一天夜里,德山在门外打坐思索禅的奥秘,龙潭问:“何不入内?”“因为里边真暗。”龙潭便点烛给德山,德山刚接过,龙潭一口吹灭。当下德山心灵豁然大悟。
百丈陪其师马祖外出,偶然见野鸭子飞,马祖问:“是什么?”“野鸭子。”“甚处去也?”“飞过去也。”马祖突然扭住百丈的鼻头,百丈负痛失声,马祖说:“纵然如此仍道飞过去了么?不是一直在这里吗?”这一句话使百丈背上冷汗顿出,于是大悟。
洗钵、吹烛、扭鼻,这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要依照云门大贼:“如果没有,那么他们为什么悟到了禅的真理?如果有,那么这之间的内在联系又是什么?而这悟又是什么?这是什么样的新观点?”
宋朝的禅师大慧手下有个叫道谦的和尚,多年习禅却未能开悟,他十分绝望。他常常被任命为使者派往远方城市,在路上要奔波半年,他想,这更会妨碍他研究禅理。他的朋友宗元对他很同情,说了如下劝慰的话:“我也和你一起去,虽然我仅有微力,但会尽力帮助你,即使一边赶路,也可以一边用功。”一夜,道谦哭诉道,愿请他帮忙解决一生的心事,宗元说:“途中可替的事我尽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须自家支当。”道谦恳切地问其详,宗元说:“着衣、吃饭、屙屎、放尿、驮个死尸路上行。”道谦当下领悟,不觉手舞足蹈,于是,宗元便告别:“你此回方可通书,宜前进,吾先归矣。”道谦便一人继续前行。半年后,他完成使命回到寺里,正巧大慧偶然下山,路上碰见,大慧看着道谦的脸,说:“你这回别也。”
试问,友人宗元向道谦说了那番恳切的忠告后,道谦心头闪现出的是什么?
香岩是百丈的弟子,百丈去世后,他到同辈的沩山那里去,沩山问他:“我听说你在百丈先师那里聪明伶俐,但靠这种聪明伶俐得到的‘禅’,不外乎是出自理性分析的理解,而这恰恰是堕入生死之路的根本原因,虽说如此,你也算参得些禅理的人了,那么试以一句话说出:父母未生前,你自身是什么?”香岩无言以对,茫然退出,回到宿舍后把先师讲录与其他典籍翻出一一检寻,但怎么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答语,于是他又回去向沩山反复讨教,沩山只说:“其实我也没有教你的,如果你这样仿效我,日后你总有一天要骂我,即使我有什么可说给你的,那也是我的而不是你的。”香岩沮丧之极,便埋怨沩山的生硬,并决心把历来熟读的而今却不能帮助自己的书籍统统烧掉,并暗下决心:“一生再也不学这难解又不可教的佛法了,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劳心神。”他辞别沩山,到南阳忠国师旧居结庵而住。一天扫地时,扫帚偶然碰到瓦砾,飞起的瓦砾击中竹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突然省悟,理解起来没有丝毫滞碍,那正是与亡故的父母重逢的意愿哩!不仅如此,他对沩山拒绝明确示教的缘由也有了深入的理解,他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沩山对他并不真心,而是教给了他什么的话,那么他永远也得不到这一体验了。
禅宗不是靠师父的说明令弟子开悟的,悟决不允许有理性的分析,因此,它是无论如何反复说明论证都不能传达给体验者之外的任何人的经验。如果靠分析能使人明白、理解,靠说明能够表达、传递,那么这“悟”不成其为“悟”,而变成了概念的“悟”,是僵死的东西,在那里已没有了禅的体验了。因此,禅师训导所能做的唯一的工作,就是指示其注意的目标,暗示其可行的途径,而要达到目标,则必须由本人自行去做,谁也代替不了。而所谓的“指示”或“暗示”,则随处皆是,信手可拈,当悟的心机成熟,到处会撞见会心之物,微弱的声响,任何话语,突然开放的花朵,无意中的跌跤等细琐小事,都成了使心灵彻悟的契机,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某种意义上却产生了超越均衡的结果,而悟的一切原因与条件都在于心灵。心灵只不过在等待成熟的时机,一旦以某种原因在心灵中形成了这种时机,鸟飞、铃响,只要有这样的契机就会忽然回归本来的故乡,发现本来的面目,即原来从开始就没有任何遮蔽的东西,都会源源不断地呈露在面前。所以在禅宗那里并没有什么需要说明、教导的东西,惟从自身中产生。
宋代著名的儒学家、诗人、政治家黄山谷初到晦堂处学禅,晦堂说:“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黄山谷正准备回答,晦堂制止说:“不是,不是。”于是黄山谷大惑不解,无言可对。此后,两人曾在山中散步,当时正好木樨盛开,香气四溢,晦堂说:“闻木樨花香么?”“闻。”“吾无隐乎尔。”黄山谷于是恍然大悟。
在上述各例中,我想已经大体可以说明悟是什么,如何获得悟了。但也许会问,“细读你的说明指示,仍有未尽明白处。假如‘悟’总是有某种内容的,那么难道不能清晰地加以记述吗?您举的事例和您的论说大多是心理意图性的,所以我们所明白的仅仅是风的方向,而那只小船最终究竟应该停泊在哪个港口呢?”
对于这个问题,禅者会这样回答:在内容上,悟也罢,禅也罢,凡是能被理性理解的可以证示、记述、提示的东西一概没有。因为禅与概念没有关系,悟是一种内在的知觉——不是对个别的对象的知觉而是对实在本身的知觉。悟的最后归宿是自身(self),除了回归到自身之外别无他处。所以赵州说“吃茶去”,南泉说“这茅镰子我使得正快”。自我正是这样运动的,如果要把握它,就必须在这“运动”中去把握。
由于悟是直透存在底蕴的,所以获得悟常常是人生的转折点,但必须是彻底的干脆的,那种沾皮带骨的“悟”比不悟还恶劣,请看下面的例子:临济挨黄檗三十棒时,一旦悟入,便全然不同了,“黄檗佛法无多子”!这便是他新生的宣言。再见黄檗时,他便劈面一掌。有人会想,这是多么傲慢无礼呀!可是临济这种粗暴行动却有着他的充足理由,而黄檗也对这种寒暄方式颇感满意与欣慰。
德山一旦悟禅,便立即取《金刚经》的疏抄烧掉,那曾是他最宝贵的东西,无论到哪里都背着,须臾不可离身的。但悟后他却这样宣告:“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入巨壑。”
前面曾提到过的关于“野鸭子”对话的第二天,马祖上堂说法,百丈却走出来把为老师礼拜铺的坐具卷了起来。通常卷坐具是说法结束的意思,马祖没有责怪,下坛回方丈去了。一会儿叫百丈问道:“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汝昨日向甚处留心?”“鼻头今日又不痛了也。”因此马祖认为百丈已经悟透了。
在上述例子中,我想可以说明由于悟的获得,心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了吧。在悟之前,僧人们是多么无力,他们好像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但一旦悟入,他们却如同一个绝对权威的君主王,他们对谁也不再屈从,他们便是自身的主人!
此外,在这里有必要对“悟”这种心灵开发作几点回顾与总结。
(1)常常有人以为,禅宗修行是依靠冥想产生自我暗示状态,这从我们上面所举的例子中可以证明是完全错误的。禅宗的“悟”绝不是依靠高度的思维集中,产生一定的预期的意识状态的现象,而是新观点的获得。意识发生以来,我们总是用一定的概念性分析性的方法去对应内外的各种条件,禅宗修行一举倾覆了这个基础,使这个旧的骨架在全新的基础上重建。因此,在禅宗里面,对相对性意识产物的形而上学性象征性命题的冥想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2)如果不能“悟”,那么任何人都不能参到禅宗的真理。所谓“悟”,即在意识中突然闪现出过去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全新的真理,无论理性与论证堆积得多么深厚,在这一悟中,顿时便会引起一场精神的大变化(catastmphe),堆积超过一定的度,全部堆积物便会坍塌。这时你看崭新的世界便豁然呈现,水到了零度就会结冰,液体变为固体不再流动,“悟”在求道者已感到绝望的极限时就会不期而至。从宗教角度来说它是新生,从理性的角度来说它是获得新观点,人们会觉得世界如今焕然一新,感到这新的世界甚至隐没了佛教称为“无明”的所有二元论的丑恶。
(3)悟是禅宗的存在价值(reasonforbeing),没有悟,禅宗便不是禅宗了,因此,禅宗训练、教育的全部力量都倾注于悟的开发。禅宗并不把悟看作是自然会来的,即凭胡思乱想消极等待也能等来的漫长过程,而是抱着拯救求禅弟子的热情,为迫使他们进入非悟不可的绝境才提出那些似乎不可理解的问话来让他们体验的。通常哲学、宗教的指导者所进行的理性辩证、谆谆解说在这里都不能得到所期望的结果,弟子们为此而常常困惑不解,这种现象在佛教携带着高度形而上的抽象概念及复杂的瑜伽修行体系进入中国的初期格外普遍。因此,它使比较现实的中国人对如何把握佛教的核心感到为难。菩提达摩、六祖慧能、马祖道一、石头希迁以及其他中国禅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因而禅宗的形式与发展便是很自然的了。在他们的努力下,悟,被置于对经典的研究之上,与禅成为一体,因此,无悟之禅如同没有辣味的胡椒一样不可思议。当然,也有着应该叫做“过剩”的悟,这是必须注意避免的。
(4)在强调禅宗的“悟”的时候,应该注意的是,禅宗的禅与印度佛教、中国佛教其他宗派所奉行的“禅那”体系是不同的,通常说到“禅那”,是指那种指向一定思想内容的冥想或疑心。这思想内容,在小乘佛教常常是“无常观”,在大乘佛教常常是寻求“空”,当心灵被训练到意识甚至无意识的感觉都消失,出现了完全的空白状态的时候,换句话说,即所有形式的心灵活动都从意识中被排除出去,心灵中一丝云彩也没有,只剩下广袤蔚蓝的虚空的时候,可以说“禅那”便到达成功了,这可以称之为迷醉(ecstasy或extasy)或梦幻般境界(trance),但不能称之为禅宗的禅。禅宗的禅必须“悟”,必须是一气推倒旧理性作用的全部堆积并建立新生命基础的全面的心灵突现,必须是过去从未有过的通过新视角遍观万事万物的新感觉的觉醒。而“禅那”之中并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它不过是使心灵归于宁静的训练,当然这是禅那的长处,但尽管如此,也不能把它与禅宗的禅等同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