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片雪山嵌在草原和蓝天的边缘,晶莹剔透,看起来触手可及,其实是骗人的,跑死了也不一定能摸着它一点边儿。这就是所谓的“望山跑死马”。
为什么以前没人告诉我?
小师妹说了声:“哎,那些冰看起来真晶莹。”我就傻呆呆说:“好,我给你去采。”
“笨啦!”小师妹训斥我,“冰会化的好不好?”
“那——”
“听说最高的山顶有一种雪莲花,它结出来的冰莲子永远不会化。把它带来给我好吗?”小师妹笑着问我。
可师父说最近有大事,不许我们离开……
“行不行?带上我的鹰。”小师妹凑近我。
我点头:“行。”她的要求,我一向该死的没办法拒绝。
二
我们的寨子防守严密,要溜出去很困难,幸好有小师妹的协助。
草原上跑得第二匹马都口吐白沫时,我才悲哀的想,糟了。
我是以倒毙的姿势倒在雪山脚的。
当是时也,我草鞋磨穿、羊皮袍子也用来充饥啃得七零八落了,相当悲惨。小鹰呜咽着在我脑袋上空盘旋,聊表关切,但落在别人眼里,一定以为这只恶鹰想等我死了好吃肉。
于是我才有机会见着琼酿。
她以为我快要死了,大发善心伸手试我的鼻息。我张开眼,惊喜抱住她:“小师妹?”
她长得同小师妹一式一样。
她“啪”一个清脆的耳刮子就把我扇开了:“什么?”
这一耳刮子把我扇醒了。她像小师妹般亭亭玉立,眼眸也同水洗过那般明亮,长发也同碧草那般浓密。可小师妹是正午的泉水、她是月夜的湖水,小师妹是飞燕草、她是绿萝。
而且小师妹从来不会打我。
“那种雪莲花,有冰山天女看护。听说天女不喜欢说话,你千万别跟她提我们寨子的任何事情哦。加油,你一定可以办到!”我记得小师妹曾这样关照我。
我按她的吩咐向天女叩头:“我想求一朵雪莲花。”
天女眼里闪过一丝讥讽:“行。”
三
所谓雪莲花,是一种水生动物,天女告诉我,它呆在清澈透明的冰潭底,过很久、很久,才会结出一颗莲子,就像蚌结出珍珠。如果想让它快一点,可以用鲜血喂它。
我的智慧不是很够,但血是足的,每天割出一点进潭里,雪莲鱼像一朵真正的花优雅在水里漂荡,悠悠把我的鲜血吸吮完,潭水净美一如从前。
相处久了,天女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是已经会主动来跟我聊聊天。她说,她先师才是冰山天女。为了给师父守灵,她一辈子都会住在冰山。她还说:看不出你呆呆傻傻的,这么有毅力。
毅力这种东西,我是不太明白的。只不过,答应了小师妹的事,我从来都会做到。像抓小鹰那时候——我们同门一帮子人都想驯养一只雕,没雕的话,鹰也成。普通的鹰自然不入小师妹的眼,她发誓说在南边石林里见过一只怪鹰,我埋伏了七天七夜,才抓回来给她。结果别人取笑我们:“无知的娃儿!夜猫子你们也当宝贝。”
所谓夜猫子,也叫猫头鹰,其实跟鹰不是一回事,就像壁虎跟老虎不是一回事。但是小师妹不管,说:“只要我喜欢,它在我眼里就胜过一百头雄鹰。”
天女的口味跟小师妹真像,也喜欢小鹰,抚摸着它的羽毛,眼里有了点寂寞的样子:“冰莲子妙用无穷,你求了它去,是想救什么人?”
救什么人?不是的。“我——只因为有一个人会开心。”
妙用再多与我无干,我只愿看到小师妹盈盈一笑。
天女意外的瞪了我一眼,像生气了,举起手想揍我的样子,却又放下手叹口气:“原该如此……雪莲子快结成了,到时候你就下山去了吧?你会不会记得我?”她的语速飞快,像是怕停一停、自己就会后悔似的,“我叫琼酿。”
琼酿?我小师妹的闺名,叫金卮。
四
琼酿忽然病了,身子滚烫、意识模糊,几乎说不出话来,偶尔说出两句,断断续续:“去吧,跟小鹰都别回来,我不愿意你们看到血腥。”以及:“有的事不得不为,原谅我……忘了我。”
“什么意思?”我问她。她无法解释。
我背起她,往山下去,找个医生,找到一处被夷为平地的部落,再走一天,又看到一处。
草原上的部落很分散,人马多半也很剽悍,为什么会遭此大难?我不清楚。
夜露成霜,琼酿像当初发病一样突然的退了烧,四处看看:“我在哪里?”蓦然醒悟:“她……死了?”
“什么?”我听不懂。
“我有个同胞姐妹,自幼分别为两位师父收养,师门道不同,我们再没见面。但有时我明明没有受伤,也会突然疼痛,想必是因为她受了伤。这次这么严重,是她死了吗?”琼酿握住胸口。
我对她说:“你要寻访你妹妹吗?跟我一起吧,我也要寻访我的仇人。”
我是草原的儿子,自幼不够聪明,身体又弱,父母听说附近住着异人,就把我舍给他们,也就是我如今的师门。
被毁的部落里,其中一个,就是我出身的部落。
明明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也不觉得有多想念,但看着那片焦土,还是疼得忍不住按住胸口,想做些什么。
五
琼酿的师门讲究净心凝气,举剑无情;我的师门擅长以咒术凝成炎箭,百步穿杨、无坚不摧。
我看出摧毁这些部落的,正是炎箭。
我寻访我的仇人,便是寻访我的师门,原先的寨子已经搬迁了,我像条狼一样追踪。琼酿沉默着,只是跟着我。
我终于找到同门师兄弟时,几乎不认识他们。
他们已经成了战士了,满身硝烟、两手血腥。面对我的诧异他们放声嘲笑,说他们本来就是战士,深居敌后、卧薪尝胆,中原正式跟胡人开战之际,他们立刻在胡人后院放火。如果我不是在开战前逃了出去,他们本来可以考虑把我当人质的,毕竟我再不争气,也是酋长的儿子。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想把我当人质,因为我太蠢,还是因为,小师妹袒护我?
小师妹的样子已经大改了。她现在领着他们冲杀,而他们叫她“师父”——听说她已取师父之位而代之。为了把师父逼回京都,她受了重伤,前段时间几乎死过去,正是琼酿重病的日子。
我不相信这样狠绝的女人,是我小师妹。
我记得她从前有多调皮,满地乱跑,像个野孩子;我记得她多心灵手巧,给我用头发编过一个护身符,可惜后来她跟我闹着玩,射了一枝炎箭,其实也没有对准我,我自己蠢蠢的一躲、反而撞在箭前,幸而没受伤,倒是护身符被射坏了,她气得几天没理我。
记得又怎样?她举弓对着我,我也对着她,琼酿却挡在我们之间,叫出了她的名字:“金卮!”一脸的难过,“我们是汉人,但胡人也是人。放手吧,妹妹!”
我真笨。她们原来是双生姐妹。当然。
金卮只是冷漠而陌生的瞪了我们一眼,呼哨着带众人跑开,临走抛下一句话:“有本事的话,杀了我复仇吧。现在我是头儿,一切由我担着。”
六
琼酿帮忙我喂养雪莲鱼。她说,雪莲子其实是少数能克制炎箭的法宝之一。很多年前,她的师父跟金卮的师父本是一对爱侣,后来一个效忠朝廷、一个不。这分歧,也许已经注定今天的结局。
小鹰在一个夜晚不告而别,也许去寻旧主。它还认得出旧主吗?很早以前金卮问我:“如果有一天师门让你为难了,你怎么办?”我说:“忠于师门?”她回答:“别!那太累了。”那时候的金卮,是我们的好友。现在的金卮算什么?
“你是爱她的吧?”琼酿幽幽道。
我不知道。“也许有过。也许金卮只为了送给我琼酿。”我凝视她一丝不乱挽起的高髻、整齐的雪白襦裙。她才是每个男人梦想的好女人。
她帮我再一次努力,想阻止杀戮,金卮不答应,还告诉我们,她已经抽出小鹰的筋、制成更强大的弓。她已经不可理喻了,我们只能决一死战。
“你们不足以胜过我呢!”她笑着,射出满天火雨。
我是接不住。但那天,护身符替我挡了一挡,救我一难。她也许没注意,但我却发现,无坚不摧的炎箭穿不透发网。
琼酿手中飞出迷雾般的黑网。
她不惜剃去满头秀发,织出这张网。
满天火雨尽入网中,我趁机从网底穿过,直取金卮。挥剑。冰莲子淬炼的冰剑。
我只是想划断她的弓。
但她一闪,把胸膛送上我的剑锋。合上眼睛,唇边一朵释然的笑。
金卮死了。同门师兄弟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在他们最后住宿过的地方,我们找到了小鹰。它消瘦并且呜咽,但绝对健康。金卮没有伤害它。
经过战场和后方的厮杀,中原和草原元气大伤,暂时休战。我跟琼酿去冰山隐居,俨然也是神仙眷侣。有时候琼酿会问,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人?我说,我在看你。
七
很多年后小鹰老了、死了,又很多年后我也老了。草原和中原换了皇帝和单于,签了和平协定,大地的旧伤疤被新绿遮没。琼酿生女儿时病死。女儿很像琼酿,非常调皮,或者说,很像她——从那天后,我再没说出她的名字。
有一天,我的女儿带回一个小伙子,据说他跟她曾发生误会、射了她一箭。她带的发网是经过这么多年改良的,刀枪不入,他的炎箭仍然轻易穿透。“炎箭,是炎箭吗?”我吃惊的问。他说是的。听说从前他师父的师父忽然对他师父说,要改善炎箭、留神发网,还有,在她死了之后寨子自动解散,谁都不许再纠缠。
他师父的师父……是金卮吧?为什么?
她不得不完成师父的命令,也明白我一定想复仇。她把我托给她的双胞姐姐,又用一切方法取代师父的位置、刺激我们杀了她,用她的死结束一切?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是她的祝福。人一无所知时,会比较幸福。
“爹你盯着我在看什么?”女儿问。
“我在看你娘。”我回答。真的我好像看到很多年前,雪山嵌在天边,一个紫衣女孩挽着雪色长弓,盈盈对我笑:师哥,那座冰山上听说住着天女,你去替我走一遭,好不好?
好,金卮,你知道我永远会说好。
阿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