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瘦又小的马拉着车慢腾腾地走在黑夜里。
斯佳丽坐在瑞特的旁边。玫兰妮躺在车厢的后部,她的旁边是韦德。普莉西也在车厢里,她把用毛巾裹着的婴儿抱在怀里。
没有谁说话,萦绕着他们的是异样的沉闷。城里还在燃烧着,透过道旁树木枝桠,可以看见天上可怕的红光。浓烟的气味越来越强烈,随着热烘烘的风从市中心传来纷乱杂沓的喧嚣,有喊叫声,有辎重车辆沉闷的滚动声,有行军的队伍咚咚的脚步声。
颠簸的车子不时使得玫兰妮呻吟着。
当车子拐入另一条街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西边响起来,空中腾起一柱令人丧胆的烈火浓烟。
按照瑞特的打算,只要绕过市中心,他们就可以避开火场和迪凯特街上那群醉鬼,平安地从西南角出城。不管怎么样,他们总得穿过玛丽埃塔街。
“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刚才这一声爆炸离玛丽埃塔街不会太远。”瑞特镇定地说。
“我们非得从火场那儿过吗?”斯佳丽发出的是颤音。
“那要看时间是不是允许。”瑞特说着从车上跳下去,随即消失在一个院子的黑暗中。斯佳丽还来不及问什么,瑞特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一根树枝。
在树枝的抽打下,那匹可怜的马趔趄着小跑起来,只听见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车厢的剧烈颠簸,使得婴儿呱呱直哭,普莉西和韦德给车帮碰得生痛,都叫起来。而玫兰妮却一声不吭。
临近玛丽埃塔街时,在建筑物上空咆哮的冲天火光,把街道和房屋照得亮如白昼。
斯佳丽吓蒙了,她向瑞特靠得更近了,用哆嗦的手抓住他的胳臂,两眼期待地望着他。“妈妈,妈妈……”韦德的声音细弱得像小猫的叫唤。普莉西也一声声叫着“妈妈”。婴儿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玫兰妮依然一声不吭。
“听着,”瑞特严峻地说着,准备拔出一支手枪给斯佳丽,“要是有人,想从你坐的那一边过来抢马,你就朝他开枪。注意千万别把我们的宝马给打死了。”
“我……我有枪。”斯佳丽悄悄说,同时牢牢地握着放在腿上裙幅里的手枪。那是查尔斯的,是临行前玫兰妮要她带上的。
刚到玛丽埃塔街,在一座尚未着火的客栈墙外,瑞特突然勒住缰绳。
“有兵!”瑞特说。
真的,一支队伍沿着玛丽埃塔街开来,他们衣衫褴褛,也分不出谁是官,谁是兵,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扛枪的姿态七扭八歪的。
“你看看这些光荣的勇士吧,看看他们是怎样的狼狈不堪!”斯佳丽耳畔响起瑞特嘲讽的声音。
斯佳丽逼视着瑞特,强烈的憎恨都包含在锥子般的目光里了。
“嘲笑他们是可耻的!他们值得我们尊敬!”斯佳丽一字一顿地说。
瑞特竟意外地没有再说什么。
最后几名士兵也快走完了,一名落在后面的小个子让枪托在地上拖着,走得那么艰难,看上去他至多十六岁。
就在斯佳丽看着他的当儿,那少年的两条腿慢慢地弯了下来,然后倒在了地上。从前面队伍的末尾一排闪出两人来,他们默然地走到少年跟前。其中的一个大胡子把自己的枪和少年的枪交给另一个人,然后他俯下身去把少年扛到自己肩上。
少年蹬着脚,大喊:“放下我,你这该死的!我能走!”
大胡子什么也不说,任少年蹬着喊叫着,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的后面。
瑞特放松手里的缰绳,静静地望着士兵远去,依稀还听见少年的喊叫。
“他还是个孩子……”斯佳丽喃喃地说。
瑞特没有回应斯佳丽的话。斯佳丽诧异地去看瑞特——瑞特的眼神里没有嘲弄,有的是愤怒,还有茫然。这是斯佳丽第一次看见瑞特这样。
“瑞特,你怎么啦?”斯佳丽小心地问。她不习惯瑞特这样。
瑞特还是一语不发。
他们的车上了一条宽阔又平坦的路。房屋模糊的影子越来越少,路旁树木越来越多。
瑞特勒住缰绳,简短地说:“我们已经出城了,这就是通往马虎村的大路。”
“快走!别停下!”斯佳丽喊。
“该让牲口喘口气了。”瑞特把脸转向斯佳丽,“你是不是仍拿定主意要干这丧失理智的蠢事?”
“什么事?”
“你是不是还想着要闯回塔拉庄园?告诉你,你这是自杀!在你和塔拉庄园之间,是两军在打仗!知道吗?”
斯佳丽哪里能把瑞特的话听进去?她好不容易熬过了如此可怕的一天,到了这时候,她怎么能不回家呢?
“是的,我想!我当然想回家!求求你,瑞特,快走吧。我看这马还不算太累。”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斯佳丽回家的决心。
黑暗中,瑞特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他特别强调说:“你不能由这条路前往琼斯博罗,也不能沿着铁路线走。从马虎村向南,铁路线上整天都在交火。”瑞特缓和了语气,“你知道有没有能绕过这两个地方的路?只要车能过去就行。”
斯佳丽说有这样的路,她和父亲经常骑马走这条路。走到头便是麦金托什田庄,那儿离塔拉只有一英里。
“好吧,希望你能平安地回到家。”瑞特生硬地说。
斯佳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万分紧张地说:“瑞特,你……你……你难道不送我们……?”
“是的。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
斯佳丽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茫然地看着瑞特,希望他是在逗她,吓唬吓唬她。朦胧中,斯佳丽看见瑞特一口白牙。他一定又笑了,一定是嘲笑。
“斯佳丽,我打算跟部队一起走。”只听见瑞特又说。
斯佳丽吁了一口气。她认定瑞特果真是在逗她,这个一心想发国难财的家伙怎么可能去参军?他能在这黑夜的路上丢下她不管吗?他能丢下一个也许会死在半道上的产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个低能的黑丫头、一个吓呆了的孩子吗?
“瑞特,你别开玩笑了,我们赶路吧。”斯佳丽抓住瑞特的胳膊。
瑞特突然从车上跳下来,绕到车的另一边,也就是斯佳丽坐的一边。他不客气地把斯佳丽从车上抱下来,把她拉到离车不远的地方。
“斯佳丽,我不想请求你理解或原谅,我也不在乎。我要打仗去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吗?那么多的人在为我们南方流血,你看看我在做什么?我恼恨我这样!我爱你,斯佳丽,尽管上个月一天晚上我们说了那样的话。”瑞特的拖腔里蕴含着爱抚,他的手臂搂住了斯佳丽的腰和肩膀,“你看我们是多么相似呀,都是那么自私,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太平、舒服,哪怕全世界给砸个稀巴烂,也毫不在乎。不是吗?”
斯佳丽没有听清瑞特到底在说什么,她的意念里只有一个铁的事实:瑞特要在这里把他们撇下了。
“妈妈,韦德害怕!”韦德尖细发颤的声音从马车那边传来。
迷离恍惚的斯佳丽顿时挺直背脊,身子猛地一扭,从瑞特怀里挣脱出来。
“你这个无赖!”斯佳丽骂道,“你这个下流的家伙,你这个胆小鬼……”由于想不出具有足够力量的骂人话,斯佳丽把她的巴掌到瑞特的脸上。
那一刻,斯佳丽听见瑞特粗重的呼吸,也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瑞特走了,即使玫兰妮在车里晕了过去,也没能把他留下来。
斯佳丽的勇气和力量似乎都被瑞特带走了,她几乎没有力气回到车跟前。他为什么要走,走进这一片黑暗,走向战场,去打一场已经输掉了的仗?他完全不必要这么做,他是那么的富有,那么的善于享受生活,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讨厌南方,嘲笑那些为南方战斗的人都是傻瓜吗?
斯佳丽一下子想起了那些恶毒的骂人话,然而哪里还有瑞特?斯佳丽把头靠在马脖子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