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辨谬与求真
辩论是孕育逻辑科学的沃土。世界三大逻辑的发源地希腊、中国和印度都有着悠久的辩论传统,曾经涌现出许许多多能言善辩之士。他们中有人顺应历史大潮,有人则仿效螳臂挡车。他们或者循正理,或者玩奇辞。其中能量大者,真可谓“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刘勰《文心雕龙》)。在历史舞台上,他们演出了一幕幕呼风唤雨、纵横捭阖的活剧。
亲爱的读者,在思辨花园的入口处,让我们拂去历史的尘埃,先选一则掌故慢慢鉴赏。看一看逻辑是怎样教人获得真理,又是怎样教人辨析谬误的。
故事的主人公是古希腊一对佚名父子。两千多年前,雅典有个辩才无碍的年轻人,他四处奔波,频频发表演说和参与辩论。正当他雄心勃勃地猎取功名利禄时,他的父亲却忧心忡忡地对他说:“孩子,你可得当心!你那样热衷于演说和辩论,不会有好结果的。说真话吧,富人或显贵们会恨死你;说假话吧,贫民们不会拥护你。可是既要演说,你就得或讲真话,或讲假话。因此,你不是遭到富人、显贵的憎恨,就是遭到贫民们的反对,总之是有百弊而无一利啊!”
儿子听了,照着他父亲的说理方式回答说:“父亲,您老不用担心。如果我说真话,那么贫民们就会赞颂我;如果我说假话,富人、显贵们就会赞颂我。尽管在演说和辩论中我不是说真话,就是说假话,但是不是贫民们赞颂我,就是富豪、显贵们赞颂我,何乐而不为呢?”
这件逸事结局如何,无从查考。我们关心的是,应该怎样来评论父子两人的是非曲直?有人说父子两人使用的二难推理都不合逻辑;有人认为父亲的规劝之辞是一个错误的二难推理,儿子的反驳也是一个错误的二难推理,但是儿子恰巧用了这个错误的二难推理驳斥了父亲的二难推理。由于儿子反驳了父亲,儿子是胜利者;也有人说双方推理都合乎逻辑,儿子的反驳不失为一种反驳方式,但由于他们的说话方式一致,在前提内容上都有片面性,因而各自的结论都是片面的。我赞成最后一种看法。我们将父亲和儿子两人的二难推理先后列式如下:
如果说真话,则富人、显贵们憎恨你,
如果说假话,则贫民们憎恨你,
你或者说真话,或者说假话,
所以,或者富人、显贵们憎恨你,或者贫民们憎恨你。
如果说真话,则贫民们赞颂我,
如果说假话,则富人、显贵们赞颂我,
我或者说真话,或者说假话,
所以,或者贫民们赞颂我,或者富人、显贵们赞颂我。
父亲的二难推理与儿子的二难推理,尽管在假言前提的内容上有所不同,但从二难推理的形式结构来看,完全相同,都具有如下二难推理的形式:
如果P,则R,
如果Q,则S,
或者P,或者Q,
所以,或者R,或者S。
从这个二难推理形式的结构上我们可以读出,它完全正确,也就是说,前提与结论有必然联系(有关二难推理的规则将在后面作专题介绍)。可见,说父子两人的二难推理都是错误的二难推理,这是不对的。儿子的二难推理由于与父亲的二难推理形式完全相同,称为反二难推理,从形式逻辑的角度看,不失为反驳的一种有效手段。
有人以为,父子两人各自的结论针锋相对,其间必有一假。这也是一种误解。实际上是他们各自都推得了一部分道理。由于各执一端,大家的道理都不完全。其实,这是并行不悖的两半,这两半合在一起就是一个较为全面的结论。可以列式如下:
如果说真话,则贫民们赞颂并且富人、显贵们憎恨,
如果说假话,则贫民们憎恨并且富人、显贵们赞颂,
或者说真话,或者说假话,
所以,或者贫民们赞颂并且富人、显贵们憎恨,或者贫民们憎恨并且富人、显贵们赞颂。
我们列出的这个推理从内容、形式两方面看,都比父子两人各自的推理要全面一点,因而结论也比父子两人各自的结论更接近实际。严格地说,实际情形也许复杂得多,因为不能排除说真话时穷人、富豪权贵都赞成,而说假话时穷人、富豪权贵都反对的可能性。例如,鼓吹兴修水利的好处,也许就得到全社会的支持。实际的反响会怎样,即推理前提内容是否全面、是否真实,逻辑无能为力,单靠它是回答不了的。但我们不能因此否定前两个推理。结论的差别来自前提的差别。应当说,三个推理的假言判断所反映的内容都是可靠的,但不是恰当的,从形式上来看,父子两人的假言判断的后件是简单判断,而我们的假言判断的后件是联言判断。对于这个差别,逻辑是完全不负责任的。
根据父子两人的结论来指导实际行动,无论哪一种决策都会陷入片面性。只有看到无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都是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才有可能做出正确的决策。逻辑只管推理的形式结构正确与否,而不管内容的真实与虚假或全面与否。可见,最终的决策不取决于逻辑。古人云“两害相权取其轻”,不仅如此,《墨经》还有两利相权取其大的观点,“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这是走出困境的策略。但最根本的,是要解决怎样做人的问题。钱氏家训中有一句话,叫做“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谋之”。对年轻的演说家来说,何去何从,先要想清楚,是图一己之私利呢,还是为天下人谋公道?
以上评判初步告诉读者,“逻先生”在裁决当中扮演什么角色,他的权力范围有多大。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形式逻辑就是讲形式的。拿着这把宝钥匙,就可以帮助我们打开求真与辨谬的大门。让我们先来解释一下与形式有关的问题:什么是逻辑错误,怎样判定逻辑的真命题和假命题,逻辑与真理有什么关系,等等。
朋友,假如我们站在隧道的入口这端向出口那端望去,这端比那端显然要大得多。大家知道,实际并非如此,原来我们上了错觉的当。
当我们仰望夜空,月亮像个银盘子,比起那无数眨眼睛的小星星来,不知要大多少倍。可是天文知识提醒我们,月亮是球体,月亮与星星相比,才真正是“小不点”。我们又受到视力的蒙蔽。
可以试试,当我们俯身地下,去倾听羽毛落地的声音时,那肯定是什么也听不见。事实上羽毛落地也会有声响,只不过微乎其微罢了。古希腊神话说,羊毛生长还会发出“沙、沙”声呢!看来,听觉在欺骗我们。
人会犯各种错误。上述错误,只与人的感觉有关,属感知方面的错误,与逻辑错误不相干。
在论辩当中,下述词的使用率很高:偷换概念、转移论题;自相矛盾、模棱两可;答非所问、王顾左右而言他;推不出、轻率概括、机械类比;丐词、不相干论证、循环论证,等等。一言以蔽之:不合逻辑,或者说犯了逻辑错误。
逻辑错误与人们的思想有关,但思想方面的错误却不一定是逻辑错误。
假如有人做出一个判断:“火星上有人”。你可以说他这个判断是假的,因为不符合实际,但不能说其中包含逻辑错误。
逻辑错误是指思想之间组织结构方面发生的错误。倘若有人说:“‘火星上有人’是对的,‘火星上没有人’也是对的”,那么,我们不必借助任何现代航天知识,仅从这句话的结构中,即从前后两分句之间的关系中可以读出,它包含着逻辑矛盾,整个句子是假的。这是一种典型的逻辑错误。
一个具体判断是不是真,可以用事实来对照一下。例如,“火星上没有人”,符合实际,它是真的。一个逻辑判断的真,则可以从它的结构中“读出”。例如,“火星上或者有人,或者没人”,它具有“P或非P”的结构,这就是形式逻辑基本规律排中律的形式结构。从结构中我们就可断定其为真,大可不必先用事实对照而后下结论。因为这种正确的结构本身就是客观世界的规律性在思维中的反映。通常我们把思想之间的组织结构称为“思维形式的结构”。
凡真理,其思维形式的结构必定是正确的;但并非所有借助正确思维形式结构所推导出来的结论都是真理。要使一个推理的结论必定符合实际,既要求推理的结构正确,又要求前提内容真实。
达尔文写了一本《兰必虫媒》的书,主张兰这种植物的繁殖必须以昆虫为媒介。著作出版不久,有人在马达加斯加岛上发现一种巨兰,其花房长达11英寸。那人未发现并且也不相信有什么昆虫能传花授粉,于是写信向达尔文求教。虽说这样的巨兰,达尔文也未见过,但他十分自信地认为,这种巨兰的花房既然是长到11英寸,那就非以虫为媒不可。那人经过长时间的精心观察,果然发现一种奇异的蝴蝶,有着细长的舌头,飞行时它把舌头像卷尺一样收起来,采蜜时才伸展出来。达尔文根据“兰必虫媒”和“巨兰也是兰”这两个前提,推出结论“巨兰必以虫为媒”。这是一个形式结构正确的推理,从中可读出前提与结论有必然联系,再加上大前提又真实地反映了普遍原理,这两条便决定了结论必定与事实相符。
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形式逻辑是以思想之间的组织结构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它不研究思维的具体内容,不研究思维与实践的关系,不研究思维的辩证发展。正因为如此,形式逻辑是供不同阶级的人共同使用的武器,按著名历史学家周谷城先生的话说:它是没有阶级性的。
对这一说法,毛泽东主席在1957年接见周先生时就很感兴趣地问:“何以见得?”
周先生举例回答说:“资产阶级说,凡生产资料应该私有,大工厂是生产资料,所以大工厂是应该私有的。无产阶级说,凡生产资料应该公有,大工厂是生产资料,所以大工厂应该公有。”
毛泽东主席听了,笑着说:“言之有理,也有力。”
周先生的例子说明,两种思想虽然针锋相对,但是它们的表达方式是相同的,有如不同的信息借用共同的载体,又好比同一辆公共汽车可把不同派别、不同身份的人送到各自的目的地去一样。至于两种思想(两个大前提)谁对谁错,形式逻辑无法回答也用不着去关心。
《吕氏春秋·离谓》中记载了一则外交逸事:
空雄之遇,秦、赵相与约。约曰:“自今以来,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居无几何,秦兴兵攻魏,赵欲救之。秦王不悦,使人让赵王曰:“约曰: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今秦欲攻魏,而赵因欲救之,此非约也。”赵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以告公孙龙。公孙龙曰:“亦可以发使而让秦王曰:‘赵欲救之,今秦王独不助赵,此非约也。’”
秦国预谋攻打魏国,为分化魏、赵相邻的友好关系,事先在空雄这个地方与赵国订立互助条约。约定一方想要做的事,另一方就得相助。当秦兴兵攻魏,赵欲救魏之际,秦王就派人指责赵王违约。赵王求计于平原君,平原君又求计于公孙龙。公孙龙不愧为名辩家的代表人物,他建议赵王派人以同样的理由责备秦王违约。《吕氏春秋·离谓》没有交代结局。该书把公孙龙的据理力争斥为“淫辞”,彰显出作者的强盗逻辑,也透露出秦王的无奈吧。谁叫你用“所欲为”这样的模糊字眼呢?当各自的“所欲为”正好是针尖对麦芒时,就只能各行其是了。这个故事的逻辑启示有二:一是拟合约条文时运用概念要明确,二是对秦王的反驳颇有逻辑力量。对这类答复方式,借用中国第一本逻辑著作《墨经》关于“援”式推论的话来说:“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合约内容是否合理,措词是否严密姑且不论,你可以用合约来约束我、责备我,我为什么不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约束、责备你呢?
如果说那个儿子是用与其父亲同样的推理方式来反驳其父,那么公孙龙是用论敌赞成的理由来反驳对方。可谓各尽其妙,异曲同工。
逻辑能助你求知,逻辑也能助你辨谬,逻辑还能助你正确地表达思想和领会他人的思想,从而达到顺利交际的目的。在实际生活中,像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说《父与子》中的主人公那样认为逻辑无用的人,已经很难找了。小说中的青年医生巴扎罗夫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一个什么都不承认的人”,他说:“逻辑对我们有什么用呢?您肚子饿的时候,我想,您用不着逻辑帮助您把一块面包放进嘴里去吧?”
然而不少人还是有不学逻辑,照样写出好文章,照样有好口才的想法。诚然,人不学逻辑,照样思维。这正像不学生理学,照样会消化一样。但是,正像懂得生理学,我们便懂得饮食要卫生,什么东西有利于健康,什么东西不利于健康,也就有助于延年益寿。同样,学了逻辑学,有助于正确地思考和表达。由于长期以来以模仿为主的经验,你可以在很多场合,说得不错,写得不错。然而仅凭经验来辨别正误,就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知其一而不知其二。须知,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
“逻辑之父”亚里士多德认为,逻辑是研究一切知识的必要思想工具。
爱因斯坦说过,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的成就为基础,那就是:希腊哲学家发明的形式逻辑体系(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以及通过系统的实验有可能找出因果关系(在文艺复兴时期)。
逻辑有助于你增长智慧。杰出的物理学家卢瑟福曾经浩然慨叹:“人们的知识在不断地充实着,而人们的智慧却徘徊不前。”智力的发展包括增强记忆力,提高思考力,丰富想象力,启发创造力等很多方面。其中的核心是提高思考力,而思考力的提高离不开逻辑修养的提高。如果说,在浩瀚的知识海洋中,“数学是科学的大门和钥匙”(罗杰·培根),那么,逻辑便是科学的基石和阶梯。舍逻辑于不顾而要步入科学的殿堂,近于幻想。
好了,让我们到思辨花园中去漫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