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山居九载,再游南北,一时学道之士俱落蹊径。至白下晤焦先生,使人复见汉官威仪。有来询者,余曰:焦先生洪钟也,试往扣之。及予归柳浪而念公适至,老成典型,居然在目。盖予之耳不闻至论,余之舌噤而不得吐久矣,抚今思昔,泪与之俱。夫使海内人士无志大乘则己,若也生死情切,则幸及此二老尚在,痛求针劄。余非阿私所好者。盖予参学二十年,而始信得此二老,及自谓不至误人。若但欲持戒学语,则无事此老锤凿矣。
本住法颂寿念师八十(有序并书)
憨山德清
不慧披服道风三十余年矣,竟无缘一睹光相。且以业力驱驰幻海,将二十年如托异国。故与法门诸大知识音问益远,顷投老匡山,望黄檗刹竿咫尺间。侧坐白毫相中,日蒙照拂,无由一致问讯。前秋陈无异居士入山,道及老师慈念殷勤,是知先蒙摄受者非一日矣。不慧何缘过辱加被之如此也,感谢无量。比来宗门寥落,野干乱鸣,殆不堪听,所幸老师踞窟狮子,虽全身未露,而爪牙无敢撄者,时闻吼音,为之庆快。惜乎颓波日倒,难以障回狂澜也。若不慧者忝辱法门,无一得可指,宁不虚生愧死耶?顷侍者广舍来知老师法算,喜登上寿,人天集庆,不慧愧衰质不能从法会之末,聊陈颂祝,少见一念向往之忱,所愿法身常住,道化无方,竖金刚幢为众归仰,无任翘勤瞻望之至,不腆薄供惟慈纳受顷者。复有曹溪之行,奉觐之缘,当在龙华三会耳。言之耿耿,神与此俱。(序)
今上御宇之三年,仲春二月十有七日,乃黄檗山无念禅师四百八十甲子之辰也。唯师少志向上,蚤悟自心,开顶门之正眼,竖无畏之高幢,法门归重,衲子趋风,莫不指归第一义,令入自信之地,诚末法之津梁,长夜之慧炬也。宗门寥落,赖师独振其家声,不慧虽未承颜而心光相照,不隔一毫以法忘情,无彼我相,为日久矣。嗟予老矣,愧不能一接麈尾以结法喜之缘耳。今幸值师示生之辰,十方宰官、居士、缁白众等各持供养而兴庆赞,不慧闻而欢喜,私谓悟无生者、离寿者相非四相之可迁,安可以世谛而拟之耶?乃说本住法颂,敬遣侍者遥持香华,用申赞叹。是以滴水而称大海,以一隙而睹太虚,非敢尽其涯量,聊见微忱,以法供养之意耳。而说颂曰:
诸法自性本寂灭,湛然不动如虚空。世界森罗及万象,唯此一法之所印。
佛未出世祖未来,此本住法无欠阙。草芥尘毛体自同,白牯狸奴亦知有。
何况众生各具足,而与诸佛性平等。平等自性无生灭,又岂四相之可迁。
不来不去无始终,是故名为本住法。若人悟此体如如,一超顿绝凡圣见。
正眼开时生死空,迷悟两关当下辟。已过关者掉臂行,独蹈大方无滞碍。
犹如狮子自在游,非是野干可随逐。揭开五蕴封蔀茅,露地披襟坦然坐。
是名无畏解脱人,从此常依本法住。唯师了此本住法,独踞黄檗最高峰。
魏魏不动若须弥,万象森罗齐頞首。日月游行若电光,世界山河镜中影。
良以心空身亦空,混融万法无起灭。是故一尘与空合,而与虚空共一体。
一切微尘亦复然,身与微尘等无二。身尘既入法界空,自性体与虚空等。
此空即是本住法,入此法者寿无量。空中世界任起灭,一切圣凡从去来。
是法不动相常住,此是大地众生寿。众生既与诸佛同,吾师岂与众生别。
但愿吾师常化生,证入众生无量寿。
开黄檗山记
石公袁宏道
无念禅师少年苦参,至四十始了。初创金地龙潭参禅,最号胜处,此地隔城二十余里,已为闲寂,而师复有深藏之志。又得黄檗山。盖师去黄檗,正愚兄弟来龙潭时也。急遣使邀回,对谈数日语。卒抵掌黄檗之胜云:山极峻,顶独平,上有荒田数亩,麋鹿成群如婴儿头上饥虱。每钁山药充食后,徐行庵外看群鹿戏,鼓掌谈之则皆星散。有荒田可耕,野菜可食,麋鹿可作伴,此福宜为衲子受。予志决矣,遂入黄檗山为终老计。且贻书我曰:贫道己事未明,向天涯觅宝藏,劳碌三十余年,今识海少停,只合插钁山居,以尽天年。予曰:此山寂寞久矣,应有所待,其待师耶?遂书其颠末以识之。
法眼寺记
石公袁宏道
余见天下衲子多矣,穷山僻谷,或未尽见。然求苦参密究,具宗门正知见者,如吾友无念禅师,实近日海内之优昙也。
禅师麻城人,名深有,十余岁而遍参诸方,口无味,身无衣,足无履者几三十余年。凡宗门大老,若遍融、云外、大安、大方辈,靡不咨叩。久之豁然有入,始卓锡于麻城之龙潭湖,与异人李卓吾为友,后复厌喧,寄栖商城之黄檗山。山势博大崇耸,迥无人迹,念公见而爱之。
涉其颠,复睹平衍,乃曰:是可田。询之山下民,则曰此商城张太学田也。岁久不治,已同石田。念公曰:田虽荒,可垦。僧众居此参禅念佛之暇,令其开荒种畦,可足一年粮,吾可藉此为终老计。会十兄弟访李异人及念公于湖上,念公自山中来,语及山中事,是时予同年范光父令商城,予走一字语之光父,欣然以檀施事属太学,太学大喜,愿尽以施僧,念公念田荒芜已久,非数年可尽辟者,今受田当并受粮,田荒粮重,恐反成累,遂语太学曰:檀越以全田见施,极是利益,但恐僧人一时难垦,愿开一亩则僧完一亩之粮。太学如命。于时龙湖本色衲子,安分度日,不为虚浮无忌惮之行者半,居此山,剪荆棘,治蓁楚,虎豹之与居,猿狖之与伍,数年以后佛殿僧舍粗可居住,衲子躬耕,自锄自种自食,无求于世。即道可办,居然有古丛林之风,予闻而喜之。
嗟乎,十方檀施极非细事,耕种而食,虽较劳苦,而食之无愧。且古大善知识皆亲自锄田栽菜,腰镰荷锸,不以为苦,后来学者才有一知半解便思坐曲录床,受人天供养,次者鼾鼾饱食,褡帽长衣,烧香煮茶作山人冶客之态,耕种之事愈所耻而不为。末法衰替景象,于此可见。今黄檗如是,何异古百丈黄檗乎?又闻其上麋鹿多躁田苗,僧皆架屋夜守,佛声浩浩,山答谷应。四季有野菜黄精可食。予又闻而乐之,愿与念公共住。
昔五祖演云:今年一寺庄田颗粒不收不以为虑,唯一千五百衲子一夏举一个狗子无佛性话竟无一人发明深为可忧。今黄檗山中诸衲子其有能发明狗子无佛性话者有耶?无耶?或有所待耶?皆未可知。然近日狂禅炽盛,口谈此事,现成一切无碍者项背相接,与其豁达空以拨无因果,真不如老实修行念佛之为妥当也。愿念公严立藩蓠,与此清净道侣,老于此山,其有詑詑。然为无忌惮之言行、无忌惮之行、口角圆滑、我慢贡高者不许停此山一时一刻。庶几儿孙相传,法堂之草永不复生矣。
护塔文
长公梅之焕
恭惟无念禅师宿断钝根,早磨慧剑,言语文字不立,大心直取法王。艰难险阻备尝,拼命始归乐国。一扫三涂六道,顿超万劫千生。正法眼方开,老婆心复切。未明如丧明如丧,似有情痴。一法才通万法通,更无理障。成己以成物,总此一成。救世如救焚,急于自救。点化者百之一二,唯邓宗伯尤高足之后,许可者十之二三,于家司马有祝。
予之叹东宫卫尉,西有道人,管各窥其一班,竿更期于百尺。西方有圣人出焉,未能或之先也。东土以我公归兮,更莫为之后矣。誓不尽不佛,何忍遄归?然有寄有还,岂容久恋。
爰成宝塔,用备藏舟。当如来诞生之辰,正浮图合尖之日。息形并息影,翛然七尺之躯。忘死未忘骸,聊尔一杯之土。琅函留半偈,何须开石椁之文。舍利吐毫光,不用借漆灯之焰。已无晓梦迷蝴蝶,一任空山哭杜鹃。狮子潜声,林鸟犹疑说法;麒麟高卧,野狐不敢浪眠。此日雍门,已不陨孟尝之泣;他年华表,复何有丁令之悲。求大药而驻朱颜,只争蚤暮;置虚器而运死,想一视与亡骨。且与俱朽矣。身隐焉用文之焕,闻木樨转语,不谓见而知之,标黄檗遗踪。或有闻而起者,敢云誉墓,聊榜传灯。
行由
侍者怀淑录
吾师名深有,字无念,别号西影,楚黄麻邑人也。父熊,母黄氏,生于嘉靖甲辰二月十七。五岁失怙,寡母甘贫无倚。年十有六,因患痘,垂绝,兄与叔父议,许出家,乃苏。比愈,送游荡山,祝发三载。
偶一日,有一方僧至,师殷勤恭敬。方僧曰:你既出家,当为修行。生死事大,若不修行,必堕轮回。师问曰:如何是轮回?僧曰:十方一粒米,重如须弥山;若还不了道,披毛戴角还。师悚然曰:如何免得轮回?僧曰:云游四海,参求善知识指明心地,方得解脱。师问曰:那里有善知识?僧曰:伏牛、五台。
师闻此说,密走出外,欲往伏牛,不知去处。遇一僧,引至徐州七尖峰。彼有知识,号大休。师至,休已示寂。因问一禅僧,当时有何言句开示往来?僧曰:昔有一僧从峨嵋来,为道甚切,一到要见休,正在茄园架瓜,僧至园中问如何是西来意?休指茄曰:黄瓜茄子。僧不契,再问,休曰:莫劳道,黄瓜茄子。僧终不契,下山别参一禅师,禅师曰:你从何处来?僧曰:尖峰来。曰:大休有何言句?僧举前话,禅师合掌曰:真大慈悲!吾师闻举惘然,曰彼问西来意如何便答黄瓜茄子?禅师曰:你问他去。
师终日迷闷不得明了,往伏牛又问一禅师。禅师曰:你自参会好。复往北京问诸名宿,皆不肯说。嘉靖丙寅登坛受戒后,疑情结滞,胸中成痞,复往五台遍问明师。诣东台参秋月,月曰:你就是善知识。师又问黄瓜茄子,月曰:且放下,在此过夏听《楞严经》。师住月余,虽日听经,与此事大不相干。早晚又求问,月曰:在此住有日,自然明白。
师下山又问一僧,号无穷。穷曰:古人求道,二三十年受尽百般辛苦,方得明白,你不曾受一些辛苦,如何就得明白。师问曰:如何苦修便得穷?曰:立禅不睡,打七炼魔,吃麸咽菜,跪门乞食,年深月久,习气磨尽,自然明白。师依此行,跪门乞食,不顾形命,遍参江浙名宿,复欲往终南。至襄阳遇一僧曰:不必往终南,古来名宿出于伏牛。此山号为隐山,龙象皆萃于此。
师即与同到伏牛,至扫帚,漫入场打七,正昏沉中,有一名宿号云外,入堂小参。曰:咬定牙关紧捏拳,话头常举在目前;十年不明西来意,老僧替你下黄泉。正中师病。待一七醒,至静室中,叩问西来意,求之再三。外曰:我住此山四十余年,只得个轻安寂静,实未识西来意。师问:如何是轻安?外曰:我昔会十二众,立志参禅,不明心不休,三年后各人散去,我心未止,在七房内打七,昏沉如山,浑身不能转动,堂头和尚曰:你上山拖柴,遣开昏沉便罢。若不得开,我办下一捆揽竿替你打散这魔王。我便上山去拖柴,脚手都移不动,走到半山,至一大石下,自曰:我这一回至少有三百揽竿,不如死在石下。一头撞去,恰似有人以掌托住,浑身如万绳解脱,脚似登云回来。和尚曰:你今日山中得了好事,自此已后再无昏沉。
师便辞出到堂中打七,待期满,复往五台。路逢一僧,号宝珍。见师苦甚,谓曰:我师是善知识,号古清。师问:既是善知识,有何教诲?珍曰:昔有一僧号无尽,事我师三载求道甚切。先师问:尽你吃我三年饭,如何不还我饭钱?尽曰:我不昧心。先师曰:那个是你心?尽茫然而出,至饭后叫无尽如何不送饭钱来?尽曰:我不晓得那个是心。先师怒罚佛前头顶一砖跪至晚,饮食汤水都忘吃,浑身汗流,跪至更深。众曰:你且放下砖,待老师起来,再顶。尽曰:你各人去睡,莫管。我骗了老师饭吃,若不知心,跪到明年。跪至五更,闻鸡鼓翅而鸣,抛下砖击门喊曰:接饭钱。先师曰:如是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