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不染叫两不相干,孔夫子说“恶紫之夺朱也”,讨厌紫色混淆了红色,杂色抢了正色,杂牌冒充正牌。孔子一生做的工作就是一个“正”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吾返鲁而乐正”。孔子做到了,他通过“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方式做到了,也就是“正己”。孔子弟子的弟子荀子要差一点,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这是夹缝生存,不是正道,这种直哪里就是正?自己腰板不硬,再直也要倒。孔子修到了不求人,两不相干,这才做到了一个“正”字。这是一种不染法。
第二种不染叫化腐朽为神奇,也就是周敦颐说的“出淤泥而不染”。朽木生芝草,乱石生古柏,死水出灵龟,淤泥生莲花,妓女中有个红拂女,酒客中有个虬髯客。风尘三侠,个个都能吃荤又吃素。梁山好汉,人人可以做了好人做歹人,主要分场合。我在这里有句话必须要说,不说不快,不说要误人,周敦颐这句名言已经误了我们一千多年了。所谓“化腐朽为神奇”,是不能长久的,神奇那么两下,最终还是腐朽了。梁山就不用说了,死的死,散的散,最后连梁山泊水坑里的水都蒸发完了,哪里找英雄去?风尘三侠在风尘里混半天,碰到李世民这个真龙天子他们也就那么样,还是李靖识相,投降了完事。莲花枯萎,烂在泥里。灵龟千年后成了一个空龟壳,古柏活不过变天,芝草入了药还好,不入药长在山里没几年也就随朽木烂了。说到底,“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可靠的,迟早还是染,因为它还不清净。心里还有个淤泥,岂是真正的莲花?
这第三种“不染”就是我现在大力“推销”的“出莲花而不染”。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不但没了淤泥,并且没了莲花,这才是真正的不染。亦即《心经》上讲的“不净不垢”之道。亦即《坛经》上讲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中无物,何处染去?淤泥染人者浅,莲花染人者深,因此应是“出莲花而不染”。淤泥到处有,出于淤泥者必是淤泥之子,可称第二级淤泥,莲花与淤泥无异,弃莲花如弃淤泥。出莲花而不染。
《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怎么照?以空照空。说清楚点就是以真空照虚空,以大空吃小空,最后全空了,就成了真空。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唤迷途。好比老母亲在彼岸呼唤,那龙华树下,专门接待不染之人。人一干净,路就明。要说干净,大路最干净,有时我走在老家的土路上,发现它白净得不可思议,明明千人踩,万人踏,却一尘不染。千人踩,万人踏,踩踏出了心里一面明亮的镜子。因此我想,做人也要千人踩、万人踏,踩踏不够,那土路尘土飞扬,踩够了,土路就结实了。又结实,又明亮。大路是块镜子,照天照地,无不透明,从古到今它一直是干净的,并不因为表面上承受的一切而改变。我们做人如大路,亦必如是。耶稣基督曾以葡萄酒打比,说葡萄在窖中践踩得不够,就不能榨出葡萄酒来。耶稣基督这是在说,血没净,人不能得永生。晋朝张华《博物志》上讲了一种“火烷布”,这种布一旦脏了,马上用火来烧就干净了,依然完好。看来我们也要从一块水洗布变成一块火烷布才好。火烷布不怕火烧,真金也不怕火烧,我们的金刚不坏之身,全由真性炼成。所谓金刚不坏之身,不是说坚硬如金属,而是说透明如水火。我们只是一个空,又怎能被烧坏?
一心人
上面谈到了我老家的大路一尘不染,再聊两句。我们都想一尘不染,怎样才能做到一尘不染?我们亲自做一粒灰尘,就可以一尘不染。只有灰尘本身才是一尘不染的。已经是灰尘了,怎会被灰尘染?此即出莲花而入淤泥之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即是此意。进入“一”,进入永恒。所谓“一尘”,就是一起做灰尘。所谓“不染”,就是不传染。当我们成为病本身,就不会生病了。
我们来聊聊《心经》讲的“不生不灭”。“不生不灭?意思是既不产生,也不消灭,无疑这是一种恒定状态,外界根本无法破坏它,因为它只是以“空”的方式存在,无色无形,没有边界,无法触摸。
我所知道的奇特生命形态有:海星、海参可以一个分成几个,有种海洋动物在紧急时可以吐出内脏让敌人吃掉,趁机逃跑,蚯蚓、壁虎断肢求生,小蛇吃大蛇,鹰吃鹊、鹊吃虫同时进行,生物界上演体外吃与体内吃双重被吃、循环吃的奇特景观,空中飞棍,人类骈生现象,集体幻觉,灵魂出窍,“双我见面”,指两个我活生生见面,无异于白日见鬼。我们无法解释的生命现象极多,最大的谜团是我在讲《晚晴集》时说到的,人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任何人无法目睹自己的出生,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死亡。人的死亡不能由死者自己说出,只能由旁观者“确认”。我在“死亡”的时候,无法言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因为那个过程不是一个生命的过程,无法用生命的经验去认识它,只是一个“自然”。
《金刚经》把一切众生中比较典型的形态列举了几样: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卵生指动物从蛋中生出,胎生指动物直接生产胎儿,湿生指植物从湿热之中发芽,化生指灵异生物变化而生。在这四种生命形态中,化生涉及神通,非我辈所知。佛把这些统称为“众生相”,并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我辈红尘芸芸众生,结局就是一个“死”字。从这个意义讲,人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已经死了。我是死人,死人是我。那我怎么又会动会说会思考呢?那是另一个我。一共有几个我?不知道。人们往往误以为“人”是不断生长、具有连续性、逻辑性的,从而具有伦理性、社会性的东西,这些庸人俗见大错特错。人是一块石头,分开了一半,与另一半就毫无关系。人身上不具有什么逻辑性。饱,并不是从饿中来。愉快,并不是痛苦的对照。如果一个人在愉快时还想起痛苦,说明他并不愉快。生命的本体认知是一个觉悟,而非对比。你可以说自己好,但不能说别人坏。不要有分别心、是非心。光明从光明中升起,而不是从黑暗升起。
昨天的我是原先那个人,今天的我是现在这个人。没有逻辑可言,没有连续可言,没有比较可言,没有经验可言。今天——亦即假设在无限时空中凝固不动的、此时此刻此在的我,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是一个孤独的存在。
认识到自己是孤立、或独立的,存在是孤独、或特异的,就有了开悟的可能。如果我还拿自己横比,纵比,前比,后比,很多事情就没法说。皮毛的东西说给皮毛的,皮毛底下的东西说给骨、肉、血、髓听。再高级点的东西说给灵魂听。
可以把生命比作悬浮在幽蓝夜空中的一颗孤零零的星球。它不是群星中的一颗,不是宇宙中的一颗,而是唯一的一颗。这种唯一你能想象出来吗?你不能想象出来吗?你难道不能想象出来吗?告诉自己“我能”,那么你就是这颗唯一的星球。
我们的心就是唯一的。从“多心人”到“一心人”,这是无法证明的事,只能自己知道。汉乐府《白头吟》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个白头不相离的人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对自己一心一意,就能对任何人一心一意。
《心经》上说“心无挂碍”,并不是说没有心,而是说“心无挂碍”,说明有一颗心,这颗心无牵无挂,是独立的,自由自在的。“心无挂碍”,说全了是“一心无挂碍”。
忽生忽灭的是多心人,不生不灭的是一心人。
无论什么生命形态,只要一心一意,就可以进入神奇境地。“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菩萨无寿者相、无众生相、无人我相,因此她是菩萨。
《心经》讲的“不生不灭”,指一心一意的境界,用儒家的话说就是正心诚意,用平常说的话说就是真心真意。大凡一件事,只要真心真意,莫有不成。大凡一个人,只要真心真意,莫有不爽。真心真意喝酒,千杯不醉。真心真意抽烟,一包抽完都不晕。真心真意爱一个人,忽然发觉对方深邃如海,广大如天,根本就爱不完,又怎会厌倦?
有此一心,才会成为核心,才能拥有世界。这就是修行者常说的:“把自己做好,那么全世界都是我的。”小和尚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完全等同于皇帝治好一个国家的业绩。
试说学佛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会问:“真的如此?”
第二阶段会点头:“果然如此。”
第三阶段会心一笑:“不过如此。”
显然,学佛者在第一阶段还有疑问,问七问八,七上八下,没个准。大凡还有疑问,都因为不坚定。敢于确认佛是存在的,佛法是广大的,佛经是有益的,就可以去疑。有了这一心一意,三皈五戒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了。
然后,你会得到好处。习剑的会有一柄宝剑,习字的会有一枝好笔,习琴的会有一张古琴。那“道”果然是好东西,不但有力量,而且美,对于已入道者来说,诗意唾手可得。
再过一段时间,你会经历“不过如此”。这个阶段对人的考验极大,往往人到了这一步又产生动摇,状态回落,功亏一篑。打个比方,两个相爱的人结婚后会发现“不过如此”,如入坟墓,令人窒息。但若未忘初发心,一念醒来,突然发觉我正在幸福之中,又有什么可窒息的?默然用功,“不过如此”就变成了“不仅如此”。永远会有新发现,永远会有新感觉,永远会有新人,这是我们在这个老旧世界中感到特别惊喜的。诚然,“日光底下并无新鲜事”,那么我们就去月光下、星光下,打火把、提灯笼,没有火把灯笼,我们就去追逐一只萤火虫,亦不失为从未经历的新鲜事。
从这个角度讲,我又赞成“搞事”。意外出现才会带来意外惊喜,经常玩消失的人确实有他的想法。我有个朋友曾德旷,去年我们在一次酒后,他一会儿西藏,一会儿丽江,一会儿重庆,一会儿湖南,想想在他流浪的路上,应该多少有些快感。我们做人可以不玩消失,可以不搞事,但“突然变线”的本领千万不能丢。好比打乒乓球,一直攻击对方左角,攻击几手后不妨变线换种攻击法。当我们遭遇生活的反弹,必须用变线来回应它。人在一心一意的同时,并没有说不要多准备几条路子。这就是前几年我说过的一句话:“唯一不变的是我多变的心。”
试问:多变的心是几颗心?
回答:多变的心是一颗心。一心多变。
试问:一心为何多变?
回答:不得不变。再不变,一心俱碎。
试问:一心多变后,会不会分裂成几颗心?
回答:从外形上看,可以说分裂成几颗心,放在好几处。从实质上看,只是一颗心,以不同形态存在。
试问:西门庆三妻四妾,有几颗心?
回答:西门庆一颗心都没有。他期待。
试问:观音菩萨每天都要救苦救难,她岂非忙不过来?她用心聆听求告者诉苦,一百个人同时诉苦,她同时听,观音菩萨有一百颗心?
回答:观音菩萨把心放在人身上,与诉苦的人同心,佛心广大,不曾变化。说到底,只是以一颗佛心、菩萨心,觉化天下人。“万众一心”是精神,“一心万众”是神通。佛菩萨凝神不动,又化身万千,可以同一时间听不同人的呼求,这是不可思议的佛力。我已说过,她无处不在。
试问:举个例子如何?
回答:好比我在室内弹琴,看见窗外鸽子飞,在这刹那间,鸽子飞舞的姿势与室内的音乐产生了某种联系,双双成为对方的背景:音乐是鸽子飞舞的背景音乐,鸽子是音乐表达的内容。总之,鸽子与音乐产生和谐的美感。其实,它们隔了一层玻璃,鸽子并不知道在它身下的某处房屋中有人在弹琴。鸽子与音乐根本就不相干,是什么把它们和谐在一起呢?是我。
试问:你是否在说:我之佛性,观照一切?
回答:不错,以“我”观之,一切和谐。不以“我”观之,一切杂乱无章,是我生存的巨大妨碍。这就是《心经》讲的“空即是色”,我的空明本性,消减了一切之色,于是达成和谐的生命状态,亦即真本色。不生不灭,生灭由我,真正做一回生命的主人。
人云:恐是心魔。
回答:任由你说。
通心术
日本的雪舟和尚很有意思,很小就出家当和尚,他只想画画,不想念经,师父把他捆绑在柱子上,不让他动,不让他画。师父原是慈悲的,不得不这样,可见他画画入魔得有多深。绑起来也没用,小和尚被绑在柱子上,想起心爱的画笔哇哇大哭,他的眼泪滴在地底下一大滩。这个小和尚哭了半天,低下脑壳,忽然发现地上那滩眼泪好像什么东西,再看,像个模模糊糊的小动物。小和尚灵机一动,就用脚趾头来作画,蹭蹭蹭,磨磨磨,三勾两笔,画了一只小老鼠,还挺像。师父走过来看见了,还以为老鼠在咬他的脚,要帮他赶走老鼠,再看是画出来的。哪来的墨?竟是雪舟的眼泪。这下师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马上松绑,从此以后随便他画。日后,这雪舟到中国取经,师从李在大师,在天童寺住了几年,回国后成为一代画僧。
禅家与艺术最有缘分,各种禅僧往往会创造出精美的艺术作品,然而这是不是佛法,当然还是个问题。佛陀当年在尼泊尔,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几千年后他的徒子徒孙会在中国日本写那么多禅诗、作那么多禅画,说:这就是禅。
学佛大忌,首先就是把它当作艺术来欣赏,或把它当文化来研究。这种欣赏与研究,表面上是尊重,其实是极不尊重,好比我们不能指着一个人说:这是衣服。衣服依人而存在,因人而有意义。同样的,我们不能指着一个人的脚说:这是某某,而应该指着他的头说:这是某某。雪舟的脚趾头能画老鼠,画不出龙。
只懂佛理不懂艺术,往往说不出来。
懂点艺术强套佛理,往往不知所云。
两害相权取其轻,宁肯不要艺术。
看来还是观世音菩萨的法门最好,理解人的情感,照顾人的情绪,又不离真如佛性,说法如闻仙乐,真称得上是“大慈大悲”,称得上是“觉有情”。《心经》要常读,观世音菩萨特别开示,以无情法门觉悟有情众生。
何谓“有情众生”?指有情的智慧有情的人。
何谓“无情法门”?指用无情的法力摧毁无情的人。
观世音菩萨你说他无情还是有情?“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耶稣基督说:“我来是为成全。”肯不肯成全人,这是衡量一个人是否真正有情的关键。真正有情,必然一心一意,这就与佛说的真如本性没什么两样了。贾宝玉见林黛玉如见佛,西门庆见吴月娘如见菩萨,这其中有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试说佛讲的“他心通”。
《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道理是“他心通”的基础。《心经》说的“空”指真空,也就是真如本性,“色”指世上一切物质,包括人的身体。“色不异空”意思是本色不异真空,人弃色而为本色,就找到了本性。“空不异色”意思是真空不异本色,空虚有爱。在没有认识到“色空一如”时,人目迷五色,不知道空的好处,只知道色的美丽。于是人与人以色相通,以色相交,以色相魔,我把这叫做“色通”。色通是表相的媾合,根本不涉及实质,通来通去什么也通不了,反而更堵。真人弃“色通”而为“空通”,以空相通,以空相交,以空相成。这种友谊不是花和蝶,不是狗与肉,而是水与水做朋友,空气与空气结婚。空对空,才相通。当然这里说的是真空,指觉悟后人的真如本性。
佛说的“他心通”就是指空对空,而不是色对色,或有对有。老子说:“无有入于无间”,意思相近。
“他心通”即通心术,掌握了通心术,我们可以与人交朋友,而不是做敌人。记住:通心术不是让我们了解对方,而是成为对方。空气进入空气,水流进水,男人成为女人,女人成为男人。掌握通心术,就可以控制自己,这对于执著于情感的人来说是一堂必修课。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这个,在心不能相通的前提下硬上,弄得很狼狈。
我不是心灵导师,我所知的通心术很肤浅,可能不管用,随便说点什么当启发吧。
通心术第一·自通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