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暗自合计着该打发多少人去、该添些个什么东西时,却听黛玉道:“黛玉并未想过要去皇子的别院,黛玉要回的,自然是外祖母家中。”不回贾府,便不能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亦不能无牵无挂的去过自个儿的隐居闲适生活了。
一句话说得水溶微微变了颜色,半晌方语带落寞的道:“原来玉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只是,你心中生我的气儿,亦不能不顾惜自己的安危清静才是啊。”回贾府去,以如今贾府上下皆以为太子府百般看重她的情形,她还能有清静日子过吗?况依如今之势,别说是留在贾府,即便只是留在京城,黛玉亦别想再有清静日子过,且还极有可能会被彻底卷入到他们两派的权利斗争当中去。他已有负于她了,又岂能再眼睁睁看着她陷入那个泥淖中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将她送得远远儿的,远离这个是非窝儿,去过她一心向往的田园隐居生活。
却见黛玉仍是缓缓摇头,道:“黛玉并非是不顾惜自己的安危清静,只是黛玉有自己的打算,还请皇子不要再多说了。”说完又正色道,“今儿个请皇子来,除过此事外,还有几句话儿想说与皇子听,皇子听罢,若是觉着有什么不受用的地方,还请担待一二。”
水溶见她一脸的郑重,忙道:“玉儿请讲,溶一定谨记在心。”
黛玉点点头,道:“如此黛玉便直言不讳了。家父当日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告诫过黛玉,‘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一定要有’,又一再告诫黛玉,那怕是骨肉至亲的人,在彼此未深深了解之前,亦凡事要多长一个心眼儿,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起初黛玉并不能理解父亲此话儿的含义,以为父亲纯粹是杞人忧天了,那有去防自己骨肉至亲的理儿?却从未想过,所谓‘骨肉至亲’之间,亦是亲疏有别的,譬如嫡系孙子与外孙女儿之间,自然是嫡系孙子更亲;再譬如夫妻之间与兄弟之间,自然又是夫妻之间更显亲密、更无话不谈,便是亲兄弟,亦得靠后了。”
“及至到黛玉住进外祖母家,天长日久,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可笑人儿可笑事儿后,方知当日父亲之言,何其有理?心里虽伤心,更多的却是庆幸,庆幸自己虽然身与心都受到了伤害,至少还能看清楚那些个所谓‘至亲’的真面目,不至于再继续被蒙蔽下去。但是,尘世间能看透,或是狠得下心看透这些个悲哀事之人,到底是少数,毕竟没有谁轻易便能接受得了明明是自己至亲的人,却并非是在拿真心待自己、甚至还极有可能在背后算计着自己。”
“当然,也有可能那人是看透了,却闷在自己心里不说出来,以为如此便可以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了,譬如先时的我。幸得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与其自欺欺人的表面和谐着,倒不如早日还自己一份清静的好。未知皇子以为黛玉做的对是不对?”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心里一动,因赶着问道,“玉儿此话儿何意?可是要告诉我什么吗?”
黛玉知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倘再说多了,倒有违她只点他一两句的初衷了,因摇头淡笑道:“并不是想告诉皇子什么,不过是最近闷的慌了,想找个人听着说说话儿罢了。这会子夜也深了,皇子早些儿回去歇着罢。”犹豫了一瞬,又补充道,“如今已近深秋季节,夜间定是更深露重,皇子身份贵重,明儿还是不要再夜半吹箫了的好。”
水溶见黛玉不肯明示,知道再要追问亦是问不个所以然来的,倒不如回去后自己凝神去领悟,因点头道:“无尘理会得了,一定会谨记玉儿今夜所说的每一句话儿的。”说毕,话锋一转,“但只回贾府之事,还请玉儿再细细思虑一番,再告诉溶亦不迟。”
说毕忽然想起当日如海与贾府立文契之事,因忙问道,“玉儿是怕贾府因着文契一事,不愿让你眼下就离开吗?你只放心,我自会处理好此事的。”
黛玉听说,明白他指的是贾府极有可能会因为那二十万两银子,定要留下她直至十五岁,却不知道她之所以坚持要先回贾府,是想的眼下便将那二十万两银子,连同另外那二十七万两,一块儿赠予贾府,以减轻一点子自己心里的罪恶感。毕竟贾府上下几百口子人,是极有可能会因为此番她暗地里相帮太子妃之行径,以致落得个两边儿不讨好,甚至走上不归路的,眼下她既能补偿一点子,就尽量的补偿罢。
因向水溶淡淡一笑,道:“六皇子多虑了,黛玉自有主意。况这原是黛玉的私事儿,还请六皇子就不要再过问了。”
一见黛玉摆出这副客气有礼的疏远模样儿,水溶便忆起了当日原是自己有错在先,才会使得她如今这般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又悔又愧,不好再多说。
又听黛玉道:“这会子夜更深了,皇子请回罢,黛玉也要歇着了。”
水溶听说,只得点头道:“既是如此,溶不打扰玉儿了。至于方才玉儿所说之事,待明儿有了准信儿,再告知于你。”说毕又深深看了黛玉一眼,方如来时那般,跳窗去了,暂不多说。
不提这边儿黛玉这一番暗自计较,如今贾母王夫人自在太子妃桂花儿宴上见到突然而至的大皇子妃,以致心神大乱,无暇再在太子府多呆,因辞别太子妃回至贾府荣喜堂后,仍觉心突突跳得慌,因先命了人立时便去庄子上接探春,又命刑夫人李纨领着姑娘们都退下后,便忙忙命人请了贾赦、贾政、贾珍并贾琏父子兄弟几个过来商议。
提及先在太子府大皇子妃瞧向自己拿森冷的目光时,贾母仍心有余悸,叹道:“原本想的是即便事后让大皇子那边儿知道咱们去了太子府上,只要咱们矢口说自己是因不敢抗太子妃的命不尊,不得已才去应了个景儿的,也就混过去了,倒不想,大皇子妃竟会突然赶来,杀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明儿可该怎么样儿呢?”
王夫人亦叹道:“咱们倒也罢了,大皇子与大皇子妃到底不至于明面儿上与咱们什么难堪,只宫里贵嫔娘娘原便屈居与淑妃娘娘之下,可就不好说了……”
一语未了,已被贾政阴沉着脸子低声儿喝断,“你还知道要顾念娘娘,早作什么去了?收到太子府的帖子,也不说先拿了来让大老爷与我瞧过,再从长计议的?”
贾赦与贾政都是在贾母等人都坐车出发去太子府后,方得知了她们竟是去赴太子府的宴的,当下自是又急又气。虽然他们心里早已决定了要暗自靠拢太子,以确保将来不拘那一方最后成了事儿,都不至于影响到自家富贵荣华的,却亦只是“暗自靠拢”,而非像今日贾母她们那般,大张旗鼓的去,毕竟宫里贤贵嫔娘娘,如今还要仰仗淑贵妃的鼻息过活儿,他们不能让她太难作!
谁曾想,贾母王夫人倒好,竟前呼后拥去了太子府上,还让大皇子妃抓了个正着儿,只怕大皇子与淑贵妃那里,这会子早已怒不可遏的认定他们府是叛徒,连回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也难怪贾政要生气,毕竟依附大皇子这么些年,贾府投入的物力财力早已不在少数,眼下尚远远儿没有得到回报;且大皇子如今势头正健,登上大宝的可能性与太子是各自一半,可是经过今日之事后,他们家以后便只能依附于太子,一旦太子将来事败,他们家亦会跟着陷入万劫不复!
只是,贾赦毕竟不敢说贾母,又不好说王夫人,说不得将气儿都撒到了贾政身上;贾政亦是一肚子的火儿,偏亦同样儿不敢说贾母,说不得只能拿王夫人煞性儿了。
被贾政这么一喝,王夫人不敢再说,忙低垂下了头去。上首贾母自然明白儿子是在指桑骂槐,心里亦是不悦,因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倒是先商量好下一步该如何走是正经……”
话未说完,一旁贾赦便先冷笑道:“还谈什么下一步,惟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贾母一听,心里不受用,亦冷笑道:“那依你说,咱们就一家子待在屋子里,靠天吃饭了?”贾赦听说,一声儿不敢再吭。
贾母见他不再吭声儿,方满意的点了点头,向贾政贾珍道:“老二珍哥儿,你们两个怎么说?”
方才贾赦挨骂时,贾政已打定主意,不待贾母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绝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免得说得不合贾母心意,自己亦被骂。如今既见贾母问,因忙陪笑道:“老太太见多识广,又岂是咱们这些个子孙后辈所能及得上一二的?但凭老太太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