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黛玉听他说完,心情攸地复杂起来,如今如海百日已过,家里下人们亦已遣散安置得差不多了,自己确确没有什么其他理由再留下。只是,一想到要离开自己的家,要离开自己与父亲母亲共同生活了将近七载,家里一草一木都留着他们一家三口美好回忆的家,并且极有可能此生都再回不来,她的心便会忍不住针扎一般尖锐的疼痛,以后,她便是有家归不得的人了……
正暗自神伤之际,又听得贾琏道:“老太太着实记挂着妹妹呢,还请妹妹尽快拿定主意,如此我也好即时写信回去报信儿。”
黛玉方回过神儿来,又思及横竖都是要离开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分别?因点头道:“琏二哥哥挑日子去罢,挑好了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儿即可,我也好收拾行囊。”
贾琏听说,大喜过望,扔下一句:“如此我就先去了,过会子择定日子了,再着人来告知妹妹。”便告辞三步并作两步去了。
余下黛玉心中怅然,禁不住向青冉幽幽叹道:“再过上几日,咱们便要有家归不得了!”
闻言青冉忙笑道:“明儿什么时候姑娘想回来了,咱们再回来便是,怎么会有家归不得呢?姑娘快别伤心了,当心身子。”
“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便是?”黛玉轻轻重复了一遍,方带着几分不敢想象、又带着几分憧憬叹息道,“真会有那么一日吗?”
青冉忙接道:“定然有那么一日的,姑娘相信青冉,咱们定然还会有回来那一日的!”
她说得十分笃定,好似事情十成十会发生,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问题一般,以致黛玉无形间亦受到了感染,因点头轻轻却坚定的道:“是的,我们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傍晚,就有贾琏传了话儿进来,说是择了五日后启程,让黛玉合理的安排好余下的时间。只是黛玉有什么好安排的?书籍字画、细软衣饰等自有王嬷嬷领着紫鹃雪雁几个打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多的待在供奉有如海与贾敏牌位的房间里,多陪陪父亲和母亲了。
五日光景儿转瞬即逝,展眼已是动身之日了。
一大早,老管家林义便已瞧着仅剩下的几个男仆,将黛玉的行囊悉数搬到了拉行李的车上去,又趁人不注意之际,悄声儿告诉黛玉:“姑娘明儿有什么需要或困难,只管打发人到京城西面儿‘留香居’或是同安里‘恒升雅苑’递说一声儿,这两处都是老爷早已安排好了的,如今分别由老奴的两个儿子林文和林武执事。”
又道:“至于家里和老爷太太四时年节祭祀之事儿,姑娘亦不必忧心,自有老奴料理呢,管保明儿姑娘再回来时,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儿。”
闻言黛玉自是感激不尽,因含泪道:“林伯,有劳你一把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了,却还要为咱们家这般凡事儿操心。”
林义亦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姑娘说那里话儿呢,真真折煞老奴了,老太爷和老爷待老奴一家恩重如山,这些事儿原是老奴该的。”
正说着,就有婆子来回:“琏二爷那边儿已诸事齐备了,问姑娘可以动身儿了不?”
黛玉听说,只得忍泪道:“这就动身儿罢。”方就着青冉紫鹃的手,洒泪上了马车,一径往瓜州渡口去了。
下午时分,到得瓜州渡口,又洒泪拜别了前来送行的林义等人,一行人方上了一直泊在渡口的贾府的大船,踏上了回京的路。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黛玉正若往常一般坐在船舱窗下发怔,就有百灵进来道:“回姑娘,才二爷在楼下说还有半日光景儿就该到了,请姑娘先梳洗规整一番。”
黛玉方回过神儿来,心中却是丝毫儿没有故地重游的喜悦,反而是越发的怅然,自己离扬州、离家的距离,又要远上一些儿了!因点头轻轻道:“就说我理会得了。”
打发走百灵,又有青冉过来道:“回姑娘,奴婢有个姑妈在京城,有年月不见了,先前因想着只怕此生都不能有进京的机会,故未向姑娘提及过,如今既有幸到了京城,若不去拜望一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因此来求姑娘开恩。”
黛玉听说,点头笑道:“你既有此等孝心,我又岂会拦你?你只自去罢,住上三二日也使得。只是明儿回来时,千万经西边儿的角门进府,我自会打发人先说好的。”又问,“倒忘记你初次进京,能寻见外祖母家不能?不如我打发百灵与你一块儿去?”
青冉忙摆手笑道:“不敢劳烦百灵姐姐了。奴婢虽是初次进京,鼻子下面不是还有一张嘴儿吗?姑娘外祖家荣国府那般显赫,必定一问便知的,多谢姑娘费心。”闻言黛玉遂点头不再多说,又命雪雁取了一包碎银子与她,不提。
几个时辰后,大船终于在京城的渡口靠了岸。早有荣府得了信儿,打发人马车轿候着了。
黛玉便使人向贾琏说了一声儿青冉要去望姑妈之事。那贾琏在扬州时便早被青冉吓破了胆儿,岂敢拦她?巴不得她一去不复返呢。忙不迭应了,又瞧着黛玉一行上了车,便兔子一般跳到马背上,径自往自家赶去。
一时到得荣府,贾琏先同着黛玉一块儿进得贾母所居的荣庆堂见过后,便告罪退出见父兄等人去了。这里贾母方搂了黛玉泪水涟涟的道:“不过才只几月不见,可怜我的玉儿又瘦了一大圈儿,越发单薄了,明儿可要好生将养一番才是。”一面摩挲着黛玉的头手,一面命地下侍立着的贾琏之妻王凤姐儿,“凤丫头,过会子你便传下话儿去厨房,以后你林妹妹的膳食,一律比照我的份例来。”
凤姐儿忙笑道:“便是老太太不说,我见了妹妹瘦成这样儿,也会心疼得紧,立时命厨下以膳食好生与妹妹调养的。”
贾母听说,不由笑啐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作你自个儿的人情。”
凤姐儿就势上前拉了黛玉的手,笑道:“难道就只老太太知道心疼孙女儿,我不知道心疼妹妹的?况妹妹能吃得了多少?明儿只管让账房到我那里来领妹妹多出份例菜的银子罢。”
黛玉听说,忙笑道:“又不是一日两日,而是经年累月,岂敢劳烦姐姐破费?”
一语未了,贾母便笑接道:“你很不必管是谁破费,送了来便只管吃即可。”又命凤姐儿,“前儿家里摆酒唱戏,偏你妹妹又不在,如今她既回来了,倒是明儿再摆几桌酒,搭一台家常小戏,权当为她接风洗尘。”凤姐儿忙一叠声儿答应了。
黛玉又趁便回明了青冉之事儿,贾母道:“不过多一张嘴罢了,值当什么?明儿只管让她进来便是,多一个人伺候你,我也多放心。”
却见一旁贾政之妻王夫人笑道:“论理不过只多个丫头,倒花费不了什么嚼用,只是大姑娘先前便已有紫鹃、雪雁、百灵三个大丫头,原比迎丫头几个多一个,如今再要添一个,岂非要与她姊妹几个亦添上两个才公道均匀?”
贾母听说,扯唇一笑,道:“紫鹃原是我屋里的,如今还在我的丫头份例上领,如此林丫头屋里不就只多一个?什么大不了的。”
王夫人瞳孔微缩了一下儿,笑道:“但凭老太太吩咐。”看向黛玉的目光还是一如方才那般慈爱有加,慈眉善目的样子,亦好似平常她所表现出来的视黛玉如己出的好舅母形象一般,只是黛玉却分明自那目光中,感受到了几分淡淡的寒意,因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对于自己的回来,她心里必定是十二万分的不欢迎罢?!
又闲话儿了一回,贾母怜黛玉舟车劳顿辛苦了,因命她先回房歇息,晚上再过来不迟,众人遂就势散了。
回至自己在荣府的居所丹枫轩,瞧着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儿未变,黛玉心里终于生出了几分喜悦来,待大略盥洗一番后,便指挥着王嬷嬷等人洒扫卧室、安插器具,分起带回来送与大伙儿的土仪礼物来。
正不可开交之时,又有荣府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在贾政王夫人已故长子贾珠遗孀李纨的带领下,笑意盈盈的进来了。
姐妹几个经月不见,自有许多话儿要说,最后还是李纨笑道:“林妹妹舟车劳顿了这么些时日,很该让她先休整休整的,待她恢复了精力,多少话儿说不得?何必急在这一时?”方劝得三人暂且离去了。黛玉忙又命人奉上了与几人准备的礼物,众人俱有致谢之语,不消细说。
少时,又有凤姐儿扶了丫头过来,黛玉少不得又周旋了一番,便有贾母房里的丫头来请吃饭了。姑嫂二人遂相携着,去到了前面儿贾母屋里。
凤姐儿与黛玉相携着去到贾母上房,就见王夫人与李纨婆媳领着许多丫头婆子,已伺候在当地,屋中央桌上则早已调停妥了杯盘碗并各色菜肴,迎春几个则分坐在了贾母下面儿两侧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