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凤姐儿亦忙笑道:“小事儿咱们这些子孙后辈还敢壮着胆子自己拿主意,一旦遇上这类大事儿,终究还得惟老太太马首是瞻才是,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出了纰漏亦未可知呢。”她婆媳二人想的是,即便现下贾母手里无钱无权,终究外面儿的人一提及贾府,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贾母,谓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指不定那一日贾母便在谁家的帮助下,重新夺回了贾府的掌家全力呢?倒是别将她一次性得罪了狠了,因才会出声儿附和着奉承的。
贾母被几人这般一番奉承,心下十分受用,因点头道:“既是如此,咱们趁早儿接出去罢,让那位宝侧妃等久了,岂非显得咱们家太失礼了?”便起身率先往外走去。后面儿众人见状,忙亦跟了上去。
少时,众人已行至了大门口,就见大门外的空地上,早已堆积起了厚厚的落叶并其余秽物,街道上则半个人影儿皆无,较之往日的门庭若市、热闹不已,堪称天壤之别了。
正暗自怅然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儿略显傲慢的问话声儿:“你便是贾老太太罢?”
贾母攸地回过了神儿来,见说话儿的是一个站在离一辆悬有“大皇子府”字样儿,瞧着十分华丽的马车前,穿戴皆不俗的半老妇人,估摸着是大皇子府上的管家娘子,心下虽十分不悦于其说话的口气儿,却亦知道自家今非昔比,说不得点头赔笑道:“老身正是,未知娘子怎么……”
后面儿“称呼”二字儿犹未说出,已被那婆子冷笑着打断:“虽说如今贾家已败落,被贬为庶民了,到底还是曾体面显赫过的,难道竟不知规矩礼仪为何物,竟不知见了皇子府的侧妃娘娘,该行跪拜大礼迎接了?”
贾母被抢白得脸子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怔了一下儿,方赔笑道:“娘子息怒,老身只是太高兴于侧妃娘娘这样儿尊贵的人儿竟驾临寒舍,一时有些个回不过神儿来罢了,老身这就迎接侧妃娘娘去。”心里却又是冷笑又是不忿,不过小小一个皇子府的侧妃,亦敢自称起“娘娘”来,自家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因忙领着后面儿刑王夫人等,微欠着身子上前便跪至马车前,口称:“民妇贾门贾史氏,携阖府女眷,见过侧妃娘娘,恭请侧妃娘娘寒舍里吃茶说话儿去。”
半晌没有声息。本就冷清的贾府大门外,此刻虽有了站满跪满了一大群人,却越发显得冷清了。
许久,就在贾母等人都觉着膝下快下支撑不住之时,终于有一个声音自马车里传了出来:“吴大娘,还不过来扶主子下车?”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贾府众人都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尤其王夫人,更是觉得这声音无比耳熟,只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在那里听过罢了。
方才那个十分傲慢的婆子,闻言后忙换了一副嘴脸,小跑上前掀起了车帘儿,与马车旁另一个与之差不多妆扮的婆子,一左一右一行伸手搀人,一行赔笑道:“莺儿姑娘您慢点子!”
便见一个瞧着只好十五六岁,穿着打扮皆不俗的大丫头模样儿的女子,被二人搀扶着小心翼翼站到了地上,不是别个,正是打小儿跟在宝钗身边儿伺候的贴身大丫鬟莺儿,车上坐的人,无疑自是宝钗了!
吴婆子与另外那名婆子还欲上前扶宝钗,却被莺儿娇声儿斥住:“主子何等尊贵之人?你们粗手粗脚的,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主子那里,爷儿怪责起来,你们担当得起吗?”旋即自己转过身子,小心翼翼的扶了车上的宝钗下来。
早在先前闻得莺儿似曾相识的声音自马车里传出来时,贾府众人心下已是生了疑;及至到瞧见莺儿下车,众人心里更是攸地浮上一股子不好的预感来;这会子又瞧见宝钗艳光四射、气象万千的下得马车,又扶着莺儿的手,款款行至自个儿面前,居高临下盯着自己,贾府众人尤其是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更是霎时跌落到了谷底,她们已然明白,自己今儿个是凶多吉少了!
宝钗居高临下的站在贾府众人面前,既不开口说话儿,亦不唤众人起来,只是拿她那双平日里面对着大皇子时媚眼如丝,彼时面对贾府众人时,却带着毫不遮掩的狠厉与几分终于得尝夙愿的得意情绪的艳丽眸子,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缓缓将神色各异的贾府众人的脸子,一一扫了数遍,直至所有人都招架不住,低低垂下了头去。
她原就深恨贾府,因一直有打发人时刻不离的监视着贾府,自然在第一时间内,便得到了宫里元春被废,贾府极可能朝不保夕了的消息。当下她便禁不住狂喜起来,自己等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还是让她等来了!她恨不能立时便坐了车去贾府落井下石,狠狠侮辱嘲笑贾府众人尤其是贾母和王夫人一番,以报当日被其扫地出门之仇。
然她心里到底还有所顾忌,毕竟皇上惩治贾府的圣旨还没下,皇上既有可能在当时未惩治贾府,指不定之后亦不会深究他们呢?果真如此的话,凭现下的她,到底犹是没有正面儿与贾府抗衡的能力的。况现下她说到底还是大皇子的人,大皇子尚且没有发话儿,她又岂敢轻举妄动?她只能强压下满心去往贾府兴师问罪的迫切愿望,坐立难安的在屋里等候起大皇子的到来。
——白日里水澈去往林府提亲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虽然丝毫儿不知,但并不妨碍她自贤妃被贬,贾府跟着遭殃这件事儿上,推测出事情最后必定是闹到宫里了的。此时此刻,事情发展至这一步的过程她已不想深究,她只知道结局比她所料想的还要美好十倍百倍,而这个计策就是她与水澈想出来的,后者必定会重赏于她,答应她只要不太出格儿的任何要求,就尽够了!
焦灼不安的等至擦黑时分,宝钗仍未能如愿等到水澈的到来,但是水澈虽未亲来,却打发其贴身长随送了许多赏赐之物过来,待宝钗的态度已较之先前好了许多,还一再赔笑说水澈之所以未亲来,全是因为今儿个在奉天殿,被皇上下旨杖责了二十大板,这会子压根儿起不来之故,让宝钗有什么要求,只管说与他知晓,再由他转告与水澈。
宝钗闻得水澈挨了打,忙不迭便一叠声儿的问道:“可伤得严重不严重?请大夫瞧过了不曾?上药了不曾?”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又命莺儿取“活血化瘀膏”来托那长随带回去。
长随忙摆手笑道:“姑娘不必着忙,宫里娘娘已打发太医府里去瞧过了,也上过药了,说是并无大碍,只需将养个把月,尽可大好了。”眉间却并无丝毫儿因自家主子被打的担忧伤心或是愤懑,显然水澈对自己今儿个挨打之事,虽不至于说是绝对的欢喜,至少亦是喜大于悲的,想来也是,相较于自己母妃在宫里最大的敌人被废黜,自家母妃明儿又能独大于后宫这件大喜事儿,区区二十大板,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宝钗自然不会真对着这长随提什么要求,只命那长随回去转告:“钗儿一切都好,请爷儿不要挂念,安心将养好自个儿的身子,钗儿在这里一日三炷香的为爷儿祈福。”……等语,又令莺儿取了一百两的银票来塞到长随手里,方命薛蟠亲自领着人,好生送了出去。”
送走长随,宝钗兴奋得恨不能立时便去贾府,狠狠将贾母与王夫人等踩在脚下,然终究在薛姨妈等‘如今谁知道皇上要怎么发落那贾家?待圣旨下了,咱们再上门,去与她们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击,岂不更好?’的劝阻下,暂时消停了,只终究太兴奋,竟至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东方都鱼肚白了,方胡乱打了个盹儿。
待天大亮后,宝钗简直一刻亦再等不下去,因忙命人去贾府时刻注意着看圣旨什么时候到,再设法打听出圣旨到究说了些什么?
去打听消息的人很快回来了,却并没有带回宝钗意料中的譬如贾府被抄家或是阖府被下大狱,等候秋后问斩的好消息,反而只是被去了爵位,贬为庶民,并没收了田产庄子而已,连家宅都未一块儿充公!
毫无疑问,宝钗被这个消息气了个半死,简直想不明白,皇上这到底是瞎了眼还是盲了心,竟如此这般便轻易放过了贾府这样儿是十恶不赦之人?当然,她还不敢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只敢在心里腹诽,她可不敢忘记,这里终究是水澈的地盘儿,四下里一多半儿人亦是水澈的人,如今虽是给了她使唤,在那些人的心里,只怕却是从未真正拿她当过主子,更多是则是对她的不屑与不服,倘真让有心人听了一言半语去,她和薛姨妈薛蟠母子兄妹三人这辈子,便算是活到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