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何等聪明之人,如何猜不到自己屋里现下这般景象,定然是自己那群不成器的儿孙们的“杰作”?至于她的一应体己,方才未见着鸳鸯前,她还能抱几分侥幸的希望,如今却见鸳鸯绝口不提此事儿,便知定然亦是未保得住了,不由又气又恨又伤心,便要命人去唤贾赦贾政来大骂。
慌得鸳鸯忙打发了应声儿进来的方才那两个端水的婆子,贴膝跪下,哽声儿道:“老太太且先听奴婢一语,待老太太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寻大老爷、二老爷来兴师问罪可好?”说罢含泪娓娓说开了。
原来昨日贾母昏过去之时,贾赦贾政等人正忙于争财产,那里顾得上理会她?还是鸳鸯琥珀等几个贾母的心腹瞧不过眼,方大着胆子抬了她回卧室。待要打发人请个大夫来瞧瞧去,上上下下皆是慌作一团,竟是使唤不动半个人,还是一位跟在贾母身边多年、略懂一点点医术的老嬷嬷看过,说只是“气怒攻心”才致使晕厥,不相干的,方让鸳鸯等稍稍放下了心来。
不想片刻过后,便见贾赦领着一群人打头儿进来,亦不管贾母犹在床上躺着,便开始满屋子乱翻,待翻出贾母平日里存放体己银子的匣子,又令人将屋里但凡值钱点子的东西都尽数搬完后,转身便要离去。
鸳鸯等人气不忿,因拦住贾赦要评理,后者却冷笑道:“以后老爷我说的话儿,就是理儿,谁若胆敢有所反抗,就给我滚出去!”又命跟来的人将贾母屋里除过鸳鸯琥珀并另外两个伺候贾母多年的婆子以外的所有人,一并召集齐,以“家道艰难,能省则省,伺候的人只要够使也就罢了”为由,悉数撵了出去。
又倨傲的吩咐鸳鸯,“以后逢单月,老太太的一应吃穿用度,就到我那边儿找你大太太支取;至于逢双月,则是二老爷那边儿的事儿了,与老爷我不相干,明白了吗?”旋即还轻佻了摸了鸳鸯的腰一把,方扬长而去。
余下鸳鸯又羞又怒又气又恨又无奈,后又得知府里半数儿以上的人都被撵了,各房都只留了少数几个亲近的丫头婆子伺候,以节省嚼用,且贾母其时又还未醒转过来,方强忍住了。
今儿个一早起来,鸳鸯估摸着贾母应该快醒了,遂打发了一个婆子过去邢夫人那边儿催热水并贾母每日清晨起来都要吃的燕窝粥,却被告知,‘为避免多烧火废碳,热水每日只辰时初刻供应;至于燕窝粥,大伙儿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奉劝老太太还是消停些儿罢’。鸳鸯闻得婆子回来这般说后,想着大老爷大太太便是再要怎么节省,亦不该节省到老太太头上才是,遂忙命了琥珀留下照看,领着那两个婆子亲自走了一遭儿。
幸得鸳鸯先前作为贾母身边儿第一个得用体面之人,却从未恃强欺凌过底下的人,此举为她在贾府内积累了良好的人缘,方使得她顺利要到了热水。只是燕窝却是无论如何再不能吃了,鸳鸯亦深知现下贾府的情形儿,说不得只好先回了贾母屋里。
大略说完这一日一夜所发生的事情,鸳鸯又压低声音劝道:“如今老太太一应体己都被大老爷二老爷分了去,若再惹恼了他们,只怕……,依奴婢说,老太太且先将养好了身子,再待咱们那放出去的印子钱都收回来后,再与他们清算亦不为迟,老太太请细想。”
鸳鸯一番苦劝,让贾母很快冷静了下来,因思忖,如今自己手上一无银子,二无得用之人,倘真闹翻,指不定处境较之如今更要惨上几分,——她丝毫儿不怀疑自己那个没脸没皮的大儿子,会作不出那等事儿来!如今两府都是坐吃山空,便是分了她那体己银子,再当了她的头面首饰等,以他们一贯花钱散漫惯了的性子来看,只怕她的体己银子亦是花不了多久的;而到时候她借着当年黛玉那四十七万两银子作本钱翻出来的利子钱,再加上新近她又放出去的那笔银子,连本带利收回来,亦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她就不信到时她手下有了他们所正缺的银子,他们还有谁敢慢待她的。当然,这一次,她一定会将银子藏在谁也寻不见的地方,免得又被那群孽障给搜刮走!
又攸地忆起昨儿个贾赦口口声声要王夫人归还自己那五万和贾琏凤姐儿那三万银子,贾母忙问鸳鸯最后贾赦到究如何肯罢手了的?不待鸳鸯答话儿,她又冷笑道,“以他那性子,尤其还牵涉到这么大笔银子,又岂是肯善罢甘休的?”
鸳鸯忙道:“大老爷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吵着定要二太太偿还那银子,珍大爷珍大奶奶亦在一旁帮腔,几乎不曾把二太太急死,却亦是再四不肯拿银子出来,大老爷讨不到银子,气急败坏,只得提出将老太太的体己二八分,二老爷一房占二,大老爷一房则占八。饶是如此,大老爷犹不甘心,因又与珍大爷说好,将如今尚未建成的省亲别院一人一半儿分了,说是再修缮修缮,便可或租或卖,倒手赚银子了!”
贾母听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这群子孙啊,果真没有一个善与之辈!罢了,就让他们先彼此斗个够,斗得两败俱伤,她的银子又收回了,她才出面儿好生与他们清算今日之账罢!
接下来几日,贾母倒也真消停了下来,每日里送来什么吃什么,幸得贾赦还是读过书的人,到底还有几分廉耻之心,生恐被人说他薄带生母,每日里送来的饭食倒也不差,贾母遂一面悉心将养着自己的身子,一面暗自盘算起还有多久方可以连本带利、最大收益的收回自己放出去的那几万印子钱,倒也不是很难度日。惟一不好的,便是她几日未见着她的心肝宝贝儿宝玉了,也不知道他这会子好是不好,丫头婆子们照顾得可心不可心?
这一日,贾母正躺在命人抬到院中的藤屉子春凳儿上晒太阳,便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金钏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面行礼一面喘道:“回老太太,大皇子府宝侧妃驾到,指明要老太太领着太太姑娘们出去迎接,太太让奴婢来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见金钏儿进来,原是欲指桑骂槐王夫人一番,再借她的口转到王夫人耳朵里的,不想却闻得她说大皇子的侧妃驾临,又是惊奇又是纳罕,因自语道:“咱们府上并没有谁跟大皇子府的侧妃交好的啊?”又思忖,难道大皇子竟是打发其来兴师问罪,问他们家背叛他,转投向太子之罪的?但也不对呀,果真大皇子要问罪,早该来了,又岂会等到今日才来?
心下不由越发纳罕了,但亦明白以自家现在的身份,别说是大皇子府的侧妃驾临,便是随便一个管事儿的来了,他们亦是不敢慢待了去的,因忙命鸳鸯服侍着理了一下儿衣妆,便扶了她,又同了那金钏儿,一块儿往前面儿去了。
贾母扶了鸳鸯,同了金钏儿一块儿去到早已不复当日之繁盛富丽的前厅,就见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儿妯娌并迎探惜三春等俱已侯在了那里,只是每个人的衣衫妆扮都较之先前素淡了许多,瞧在贾母眼里,心里到底好受了些微,看来“家道艰难,能省则省”这一贾府新的家训,并不只是针对的她一个人嘛!
瞧得她进来,众人都忙站起身来欠身行礼,口称:“见过老太太。”
撇开先前自己作孙媳儿媳时的年限不算,至今贾母作贾府老封君亦将近二十载了,这便养成了她幸喜排场体面、众星拱月的性子。只是自从贾府家道中落,儿孙们又不成器,致使她已很久未尝到过这种被众人所景仰着的感觉,一瞬间竟恍惚回到了先前贾府尚体面煊赫之时,因缓缓行至当中榻上坐了,又缓缓扫视了众人一圈儿,方道:“都起来罢。”
底下王夫人见她这般乔张拿致,暗自冷笑不已,然思及方才自己领着二房众人迎出去时,那位宝侧妃的丫头婆子们说的‘咱们主子什么身份?贵府难道不该让贵府最高辈分儿的老太太领着贵府所有女眷们来迎接的?’,显然在外人看来,终究贾母才是这贾府真正的内当家。王夫人虽又不忿又不甘,只亦能命人去请了邢夫人凤姐儿婆媳来,又打发了金钏儿亲自去请贾母,于是方有了贾府自“内乱”以来这几日的第一次众人齐聚。
王夫人虽瞧不上贾母这副犹拿自己当昔日荣国府老封君的模样儿,奈何人家指明要她领着人出去接,说不得上前几步赔笑道:“我回老太太,因大皇子府上宝侧妃忽然驾临,媳妇儿想着这类大事儿终究还得老太太统筹安排,方可保万无一失,因此才打扰了老太太的静养清修,还请老太太勿要责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