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从豪特万到加里西亚边境 (2)
当杜布中尉越来越走近他时,这位波兰人喊了八嗓子“咖啡”,却不见对方有所回应,哨兵想起自己的誓言和坚守岗位的职责,急了,便用威胁的口吻大声嚷道:“站住!”而杜布中尉故意又朝他前进了两步,目的是想让这位波兰哨兵学会用口令来回答。但是这位波兰哨兵实在控制不住心中的焦躁,情急之中,端起枪来对着杜布中尉,因为德语说得不地道,便用波兰话掺和着德语喊出了一句怪话:“我要拉屎了!”
这其实,波兰兵是在说“我要开枪了”,但因为德语说不准,说成了“我要拉屎了”,杜布中尉明白过来后,赶紧往后退,并且用德语喊道:“我是哨兵指挥官,哨兵指挥官!”
这喊声“惊动”了排长耶林内克,他来把波兰兵带回哨所。在哨所,耶林内克排长和杜布中尉亲自问波兰兵口令。这位来自科洛米亚的倒霉的波兰兵大声回答说:“咖啡!咖啡!”他的喊声是如此洪亮,以至于整个车站的人都听见了,士兵们一个个从各自的车厢里跳了下来喝咖啡,整个车站一片混乱。这一混乱的局面的结束的代价是把那个解除了武装的老实士兵带到禁闭车厢关起来。
杜布中尉却始终认为帅克是此事件的“肇事者”。因为他看见帅克第一个带着饭盒从车厢里爬出来。他拍胸脯保证他是听见帅克吆喝大家:“带饭盒下车来!”
后半夜里,列车朝拉多夫采——特舍比肖夫城方向开去,第二天清早一个老兵团体会在车站上迎接他们,因为老兵团体把这先遣营当成了第十四匈牙利步兵团的先遣营,而这个营在夜里就要经过这个火车站。可以肯定,那些滑头的老兵对自己的人大喊:“主佑吾王。”把整个列车人都从梦中唤醒。士兵们很恼火,几个意在取闹的士兵从车厢里把头探出来,回答他们说:“吻吻咱们的屁股吧!光荣!”
这下老头儿兵像炸了锅似地,嚷得连候车楼的窗玻璃都颤抖了:“光荣!光荣归于十四团!”
五分钟之后,列车驶离拉多夫采——特舍比肖夫城车站,继续开往霍麦纳。投入眼帘的是战斗的痕迹,是俄国人向蒂萨盆地进攻时留下的。山坡两边是简陋的战壕,偶而还可以看见焚烧过的村庄废墟,旁边搭起临时的茅舍,告知了农舍的主人们已经结束了流离失所的生活,又回家来了,尽管那已是今非昔比的日子。
快到晌午时分,火车轰轰驶入了霍麦纳站,站上也有战斗的残痕。火车站候车室有些摇摇欲坠,通道两旁的护栏也只存断臂残垣。吃午饭时刻,士兵们就可以趁机偷探一下俄国人走后,当局是怎样奴役当地居民的。尽管这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还是充满好奇心,想亲眼一睹为快。
月台上,有一批被俘的匈牙利境内的俄国人,他们都是从附近各县搜捕来的,有的是神父,有的是教师,还有的是农民。他们一个个都手朝后反绑着,并且两个一对、四个一组地拴在一起,大多数人不是鼻子破了,就是脑袋上长着大青包;当然这些都是宪兵们的“杰作”。
再过去一点儿,一场恶作剧正在上演,一个匈牙利宪兵正把一位神父作工具在寻开心呢!神父的手被反绑着,脚上也拴着一根绳子,只是两脚间距有一尺多宽还能动。这位宪兵一边牵着拴在神父脚上的绳子,一边用枪托强迫神父跳恰尔达什舞,跳着跳着,他把绳子一拉,神父就鼻子朝地摔倒了。因为手被反绑着,所以起不来,为了想站起来,神父痛苦地挣扎着想滚个仰面朝天,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挺起来。宪兵们瞅着这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有的捂着肚子大笑,有的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当神父好不容易爬起来时,他又把绳子一拉,同样的恶作剧又拉开了一幕。
宪兵队长在笑完之后,终于站出来制止了这场恶作剧。他吩咐在火车开来之前把俘虏带到车站后面的一间空棚子里去,随他们去揍,去捉弄俘虏,这样谁也看不到了。军官在车厢里谈论着这些插曲,总的说来,大多数军官对这种举动持批评态度,或许是还有恻隐之心吧,他们不愿看见这样的情景。
克劳斯旗手以为,如果他们真是叛国分子,那该把他们宣判死刑予以处死,不要虐待他们的肉体,摧残他们的心灵。但是杜布中尉却持相反的一种观点,他对恶作剧行为表示完全赞同。他把这些囚犯与可恨的萨拉热窝暗杀事件紧密联系起来,并且作了这样的阐释:霍麦纳站的这些匈牙利宪兵是在为弗兰西斯?裴迪南大公及夫人报仇。为了渲染一种气氛,也为了加重这话的分量,他用一种抑扬顿挫且悲愤的语调说道:“我在西马切克出版的《四叶》杂志的战前六月号上读过暗杀大公的文章。萨拉热窝的空前暴行已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长久难愈的创伤。尤其令人痛心的是,这一暴行不仅结束了国家执行权力的代表者生命,而且也结束了他忠实的狗和痛爱的伴侣的生命。又由于这两条生命的不幸遇难而使另一悲剧附带产生:一个幸福的模范家庭残缺不全了,为众人疼爱的孩子们失去了亲爹亲娘,从此挤入了孤儿的行列。”
卢卡什上尉听了这番话,或许内心情绪被煽动起来了,他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霍麦纳的宪兵可能也订了登载那篇感人文章的《四叶》杂志。”他忽然觉得心间流出一股情绪,他感到烦闷,他想喝得酩酊大醉,一醉方休,以结束他心中的烦恼,于是他走出了车厢,去找帅克。
“帮个忙,帅克,”他对帅克说,“能从什么地方给弄来一瓶白兰地吗?我有点儿不舒服。”
“报告,这,上尉先生,都是因为气候变化引起的,您别太上心了,这是一种正常反应,等我们上了战场,您可能会觉得更难过哩。一个人离他的大本营越远,他就越觉得头晕目眩的。斯特拉什尼采的园艺家约瑟夫?卡连达有一次也是远离了家乡。他从斯特拉什尼采列维诺堡,在‘小栈’酒家歇脚还没有什么异样感觉,可当到了柯鲁尼街的水塔,他沿着这条街,进了一家酒店又进了一家时,尤其是在走到柳德米拉教堂前时,他觉得全身虚弱无力。当然,他是个很要强的人,因为在前一天晚上在斯特拉什尼采的‘献身’酒店里他跟一个电车司机打赌,他将在三个礼拜时间内步行绕地球一圈。
他离开家乡,越走越远,一直东摇西晃地来到查理士广场的‘黑啤酒’酒店,又从那儿到小城广场,进入了‘圣托马什’啤酒店,然后在‘乌蒙达古’饭店歇歇脚,再往上走,在‘布拉帮’酒家停了一会儿,然后再到‘美乐’酒家,从这儿再走到斯特拉科夫修道院附近的啤酒店。这一带气候变化巨大,这种气候的变化使得他心理承受力变弱。当他来到罗来达广场时,突然,想家想得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努力地挣扎起来,可一下没有成功,索性就放弃了,他在过道上打起滚来了,嘴里还不停地嚷嚷:‘善良的人们,我再也不往前走了!我再也不去管它妈的(请原谅说话粗野,上尉先生)什么绕地球一圈了。’完了。上尉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这就去给您弄点儿白兰地来,我只是担心列车是否会开走。”
卢卡什上尉说据他了解列车要两个小时之后才开,他还趴在帅克耳朵边轻轻地告知卖白兰地的就在火车站后面,用瓶子装着偷摸地卖。这消息确凿可靠,因为扎格纳大尉已经派马杜西奇到那里去过,花了十五克朗买回来一瓶质地上乘的白兰地。卢卡什给了帅克十五克朗,让他马上去,但是千万要保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第三人知道这件事,因为买酒喝是不允许的。
“您放心好啦,上尉先生。”帅克喜滋滋地说到,“出不了岔子的,因为我非常爱好也比较擅长干这种不允许干的事儿。我经常莫名其妙地卷进这类事件当中,就连我自己也是始料不及的。还记得有一回在卡尔林兵营里不允许我们……”
“向后转,开步走!”卢卡什上尉看帅克要没完没了地往下讲时,他急忙命令道。
于是帅克顿时一惊,急忙随着卢卡什上尉的口令向后转,并且快步往前走。在往车站后面走去的路上,他心里一直不停地嘀咕着这趟探险的注意事项:第一、白兰地要上好的,所以首先得尝一尝;第二、这是不允许干的事,也就是偷摸干的事,那么得小心点儿。
当帅克正聚精会神地琢磨这件事时,刚一拐到月台上,就碰上了杜布中尉。“嘿!小伙子,您在这儿瞎逛什么?”他问帅克道,“您认得我吗?”
“报告,”帅克行着军礼回答,“我不想认识您恶的那一面,我喜欢您善的一面,免得您叫我落泪,像您上次说的那样。”杜布中尉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差点儿没脑冲血,可帅克还是那么泰然自若地把手举在帽沿儿上行着军礼。
杜布中尉被他这种放肆的回答气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他怒气冲天地对着帅克喊道:“滚!你这无赖!我们以后再谈!”
帅克走出月台,杜布纳闷他要去干什么,忽然灵机一动,跟在帅克后面去探个所以然来。在车站后面,紧挨着公路旁边,摆着一排筐子,筐底朝天放着,上面是几只藤条编的托盘,盘里放着各式点心,看起来就像是给学生们准备的郊游物品,没有一点儿违法的蛛丝马迹。那儿堆着一些碎糖块儿,薄脆饼卷儿,一堆小酸糖果;这儿堆着一块块黑乎乎看起来有点儿硬的面包,一截截香肠,看起来准是马肉做的,而筐子里面放着的却是各类酒,有瓶装的白兰地,罗姆,花楸,以及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甜酒和烧酒。
紧挨着马路边的水沟旁边有一座小棚子,就是在这儿,违禁品的交易在暗暗地肆无忌惮地进行着。
士兵们在藤条筐前先讲好价钱,然后那位留着长鬓发的犹太人就从那个看起来没有一丝违法痕迹的筐子里面取出烈性酒来,藏在大袍子底下,向木棚子走去,杜布中尉却使尽他的侦探本领盯着帅克的梢儿,以图能抓出一点儿可疑行迹。
帅克在第一只筐子那儿就买到了一切。起先他挑了点儿糖果,付了钱,装进口袋里。这时那位两鬓留着长鬓发的商人对他咬耳朵说:“我还有烧酒呢,长官。”
很快就讲好了价钱。交易也是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结束了,帅克从那位两鬓留着长鬓发的先生手里接过酒,打开瓶子,嘬了一小口,脸带微笑,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便急速把瓶子塞进军便衣下面回车站去了。
杜布中尉在路上拦住了帅克,并且用刁狠的得意的语调说道:“上哪儿去了,小无赖?”
“报告,中尉先生,我去买了点儿糖果。”帅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把满是尘土,脏得很的糖果来。“要是中尉先生不嫌弃它脏的话,就请品尝品尝。我已吃了一块,味道还不错,有一种独特的甜味儿,就跟果子酱似的,中尉先生。”
帅克的军便服下面鼓出一个瓶子圆圆的轮廓来。
杜布中尉在帅克的军便服上摸了一下,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说:“这是什么?你这无赖,拿出来!”
帅克无奈只得把装着黄橙的液体的瓶子掏了出来,上面清楚而明显地贴着“白兰地”字样的商标。
“报告,中尉先生,”帅克非常镇静地说,“我往装白兰地的空瓶子里灌了些水来喝。昨天吃了红烧牛肉,到如今还口渴得要命。那边井里有水,我就打些上来喝,只是这水有点儿黄,这大概是一种含铁质的水的缘故。这种水是非常有益于健康的。”
“可怜的帅克,我知道你一定是渴极了。”杜布中尉像魔鬼般地笑了笑说,“那你就尽量地喝吧!我想你一口气把它全喝下去,是最好的。”杜布明知帅克非露马脚不可,但是没有直接捣穿他,只是尽量地把这场游戏拉得更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