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这是“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西方思想在晚清尤其甲午战争之后大量传入并影响年轻一族,这场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使遗老遗少安逸、舒缓、陈旧的传统生活方式受到致命的打击。
现世乱得一派热闹。南边在北伐,象征礼乐王纲封建中国的最后一位皇帝溥仪就要被冯玉祥的大炮轰出紫禁城了。这边,在上海法租界贝勒路树德里3号,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就要召开了。
天下大乱。新的变革、新的制度、新的思想,与旧的世界冲撞、对抗。张公馆还能“重门深掩,帘幕低垂”吗?
到了天津,张志沂信马由缰、自由放荡、难以收心。这是在长兄的严治下的过度反弹,也是这些仰赖祖上余荫的旧式家族满清遗少的思想境界。他们不自力更生,反而以出外谋生为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旧制度的分崩离析一时还没有打破日常生活的平静,这些早先的望族表面上仍然可以维持往昔的生活格局,阔绰的排场、优越的物质生活、对富贵奢侈的攀比追求。
张爱玲对小时候在天津的记忆是“橙红色的岁月”。家是一栋带花园的大房子,有汽车有司机,佣人一大帮,张爱玲和弟弟都有专属的保姆带。
父母融洽、家庭富足,这样的童年是快乐的。被唤作“疤丫丫”的丫头和她在院里玩。疤丫丫秋千荡到最高处,忽地翻了过去,很好玩。后院天井处养着鸡,夏天的中午,穿着白底小红桃纱短衫、大红裤子,坐在小板凳上,喝完满满一小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一边翻看一边念着谜语儿歌:
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
与弟弟在一起的游戏,更是开心快乐。
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的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所幸张爱玲把这一切都记录在《私语》里,使我们能看到一个活泼开朗、充满童趣的小女孩,且生活得幸福愉快。看到这样一个快乐可爱、脸肉嘟嘟的、聪明伶俐的小女孩,日后却要遭受种种磨难,以及后来形成越来越孤绝的性格,真让人心疼。环境、社会,特别是父母、家庭、对一个孩子的心理成长至关重要。每个小孩子生下来都是快乐的天使,可是却要被生活磨砺,被自己父母或好或不好的个性影响,成人后,如果不快乐,不幸福,真是父母的罪过。
可惜,在这样的暖色里,母亲却要走了。
张志沂到天津后,结识一帮酒肉朋友,染上遗老遗少间的不良风气——养姨太太、吸大烟、逛窑子、赌钱。
一个传统的旧式妻子对旧式男人的这些不良风气,虽心不情愿,却只能容忍不置一词。但是,黄军门的小姐——黄素琼,对丈夫的堕落却不能容忍。
这个湖南女子勇敢地反对自己的丈夫,言词激烈。而张志沂虽然以新派人物自居,观念上,却还是传统老爷作风,哪受得了为妻的“指手画脚”。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
当争吵不管用时,黄素琼选择了出国离家。
照张子静的回忆来说:
我姑姑也是新派女性,站在我母亲这一边。后来发现两个女人的发言对一个男人并不产生效力,她们就相偕离家出走以示抗议——名义上好听一点,是说出国留学。
这个抗议里面,还有逃离。
张府里沉闷的鸦片烟味,是不适合这个果敢、坚决的女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