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长老须菩提。 在大众中。 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 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护念诸菩萨。善咐嘱诸菩萨。世 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 心。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咐嘱诸 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唯然。世尊。 愿乐欲闻。昭明太子在这里突然切断,实在是大错误。这里与下一段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的。这一分开不知误了多少英雄汉。因为有此一分,全文的主旨被割裂得支离破碎。这个罪过真是难以弥补。
文人呀,文人,你们把佛学当成了常人以为的那种思想体系,似乎怎么分割也不怕,千古以来多少文人,自以为了不起,有文才,通文学,自行分经、合经,不知留下了多少后遗症。以鸠摩罗什的文才,如果该分品,他不会分吗?何必要你昭明来多这个事?时下还有一种敢于合经的人,事实上是连该经应属于哪一类经典也没有搞清楚,盲目把几种本子合在一起,自称是“完本”“全本”。这和坊间的全本《水浒》之类的伪作实在相差无几。待这些人与他们的学生们明白之后,定会大吃一惊,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我不是说经文就不能动,其实鸠摩罗什在译经中,大半多有更动,以梵语合于汉语的表达;但他是真懂了、真明白了。就是这样,他如果再来“转世”也会再修改他的译本,因为文化变化了,人们的符号观念不一样了,同样的文字,在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理解习惯,要使人们不误解,就要随着时代修改文字。在一定的时代绝不可能出现的文字误会,另一个时代就会发生。
但这一切都应以真正明白了东方文化的大思维、佛学的大思维为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就不如像玄奘那样来一个“硬译”,反而可靠。
昭明太子明显是没有完全读懂《金刚经》,完全以作文章的习惯来分品,给后人丢下的麻烦太多了。昭明太子,你能选文,可选不了经。“佛学”不是文学。
在这里一分段,就极易把一问一答分割了。
须菩提问:如来(佛)怎样善护念诸菩萨,怎样善咐嘱诸菩萨。对于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的善男子、善女人,怎样降伏他们的心。
这个提问是非常明确的。即如来如何降伏众生心,也就是如来如何护念众生?
紧接着是佛的回答。先是肯定了须菩提的问题问得好,其内容如上录本品的后半段,“善哉善哉”以后的话,就是先肯定须菩提的提问,“听我告诉你,当这样来降伏他们的心。”须菩提接着说,“我乐意地想听您说”(“愿乐欲闻”)。
这一切实在是太清楚了,初中文化的人也解释得了,根本用不着绕什么弯子。
紧接着的就是被昭明划为第三品的 “我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 如是灭度一切众生。实无众生而灭度者。”
这就是对须菩提的回答。
你不是问我如何降伏众生心吗?
我让他们入无余涅而灭度他们!
这一问一答实在是太清楚了。紧接着也就是被昭明太子分为第四品的“妙行无住分”的全部内容,就是介绍如来是怎样“灭度”众生的,即“无住相布施”。“灭度”就是“布施”,也就是“普度”、“救度”。第五品是从佛自身讲无相的道理。众生无相,我也无相。我的布施就是我的愿力,他也是无相。
众生无相的道理,佛无相的道理,几乎每一部佛经都在反复讲。《维摩诘经》明确地讲,菩萨见众生,“譬如幻师见所幻人”。
这个观点对不对,当代人能不能接受,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在这里不讨论。对于大量的众生来讲,也许永远接受不了“众生”即“幻人”的提法。这不要紧。问题是既然是讲解佛经就要先老老实实,按原意把释迦的意思传达出来,你即便是批判、反驳、讨论,也是要先行弄清释迦的原意再说,不能偷偷摸摸偷换概念。
也不知后人们是不是安心不同意释迦的观点,还是被昭明的分割经文所迷,没有看懂经文。大量解释《金刚经》的人,都是大讲每一个人在修行中如何自己去“ 善护念”,自己去“降伏”自己的心?
这实在是奇怪了,“众生”本为“幻师”所幻的“幻人”。这个一直被因缘掌握的“幻人”如何“护”自己的“念”?如何“降伏”自己的心?仍以“灯”为例,灯发出的“光”,自己如何改变自己?但它可以照亮别人,被照亮者的因缘可以因它的照亮而有所改变,而“亮”本身改变不了自己,只能靠形成它的因缘,如电流、电线、灯管、灯座、开关……诸如此类,任何一个因缘的改变都会使“亮”发生变化,工程师们不会去直接改变“亮”,他们改变的只是灯泡、电量及其他的因缘。
“善护念”作为一种方便,一种假说,一种诱引,可以劝众生为之,但若作究竟法,当为一部经的主旨去讲,则是违背佛学的基本原理的。若某人某生命真的可以自己“善护念”,那不就是肯定了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的恒定存在吗?
对于这些道理,辩证唯物主义者、历史唯物主义者比一般的佛门弟子更明白、更清楚。
唯物主义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乃至黑格尔都十分强调事物的普遍联系性。都明白世界永远是一个事物的普遍联系中运动发展变化的整体,矛盾的双方因条件而不断地互相转化着。过分强调个人的作用,被称之为历史唯心主义。
从须菩提说起
南老饶有趣味地向我们介绍了“须菩提”这个人,一种是传说中的“须菩提”,是孙悟空的师傅;一种是历史上的真人的“须菩提”,是释迦的大弟子之一。
据传《西游记》是道教的某人写的。虚云大和尚曾说这是道教骂佛教的一本小说。他老人家是当代佛教大德,我是很相信他老人家的话的。我的师父曾为虚云老和尚当过家,师父常对我说起虚云老和尚,确实是得道高僧。我刚看到虚云和尚说《西游记》是道士骂和尚的小说,心中不以为然。我是搞文学的,总以为《西游记》是中国文学史上难得的佳作,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可能任意去骂什么人。这几年,佛学的书读多了,才隐隐觉得虚云老和尚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西游记》所贯穿的思想,确实与佛学不搭界,更多的应是道教的修行境界。
记得台湾一家佛学杂志上,发表了一位大德讲佛学的“唯识论”,以《西游记》为例说:唐僧表“阿赖耶识”;八戒表“前五识”,眼耳鼻身舌 ;孙悟空表“意识”;沙和尚表“还净识”;小白龙马表“末那识”。我不懂唯识,听了这种提法,便觉得,这不是在说解脱之道必须否定了“前五识”,再镇住“意识”将其压在五行山下, 放出来也要给它戴一个“紧箍咒”, 才能进入“还净”吗?这与大乘佛法的“降伏其心”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因为这一切都是“有为法”。
本书不能去细分析《西游记》与佛学的异同,而是从这里使我想起了中国佛学的命运。人人都说中国文化最具“大乘”根气,中国的学佛人都自命自己是大乘佛学的信徒,世界的“大乘”佛法的“根”在中国。但是,近千年来,佛法的大乘精神对于中国文化、中国社会,又表现出了什么?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就是中国人理解的“禅定”吧?“紧箍咒”就是“持戒”吧?唐僧为取经经了九灾十八难而不灰心,就是“精进”吧?最后取经到手就是“般若”……如果依那位台湾大德的讲法,我也可以附会出一套又一套的东西去解《西游记》。
《西游记》确实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佛学通俗读物。 凡学佛之人无不知《西游记》,有的还自觉不自觉模仿它。看来每一个人学了佛法,就必须下一番脱胎换骨的功夫,火焰山、盘丝洞……中国人一旦信了佛、信了佛学便都自觉不自觉地作好了这样的准备,这种精神实在可钦可佩。虚云老和尚一出家,不就藏在深山里修苦行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
中国文化太讲究个人操守、个人修养、个人约束了,似乎只要人人都如此,世界就美好了,个人便解脱了……这种文化习惯渗透到了佛学界、佛教界……
于是,解释佛经的人们几乎可以把一切经文都解释为个人修行、修养、修炼的原则。讲《金刚经》者如此,讲《佛说阿弥陀经》者如此,讲《楞严经》更如此。似乎解经不教给人们如何“修心”就是大逆不道,而他们所谓“修心”的核心就是“修德”,与佛学所说的“修心”根本不是一回事。
“修德”是中国人的传统,也被认为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最美好的东西。
“修德”这个传统最少起自周朝。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周文王姬昌的一种政治手段,是针对他的政治对手殷商的。殷商的文化还大量保存着原始图腾文化的遗迹,对比一下殷周文物的美学风貌就清楚了。殷商文物,尤其是祭器,大半充满图腾的恐怖、神秘色彩。周的文物就温和多了。周文王时代,提出“惟德是馨”的口号,是针对殷纣的淫祀而去的,也是招揽人心的一种手段。
政治手段也罢,不是政治手段也罢,从“崇神”到“崇德”毕竟是一种历史的进步。这种进步的真正意义是高扬了人性,使神性贬值。但是后代人,尤其是孔子的后人,把一个“德”字提到了“神”的位置,这一点作得最彻底最明显的是宋儒,他们几乎是建立了一整套的道德神学体系。强调“道德”,把道德天意化、神化,是宋儒思想体系的核心。
佛学在中国的命运也是如此,几乎让历史唯心主义改造得面目全非了。
任何道理不讲,只说号称大乘的佛法,在中国传了二千年,到底有多少人肯定是成就了的?就佛教徒自己写的历史来说,真是凤毛麟角。这就叫“普度众生”吗?据说释迦的佛法存世仅只一万年,二千年度了有数的几个人,一万年又如何?“普度众生”不是一句空话吗?这还在其次。今天世界的发展,中国的发展,明显的是和“佛教”的理想相悖的。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完全不是消除人们的“贪慎痴”三毒,而三毒更嚣张。让今天的所有年轻人都要戒掉“杀、盗、淫、妄、酒”!这可能吗?更明显的问题是今后世界的发展根本不可能是那些所谓的佛教徒理想的世界,今后的世界只能是与他们的理想越来越远。这该怎么办?佛学、佛法所说的不都是空话吗?
佛光普照,人们的贪嗔痴越照越严重!世界在和释迦对着干吗?
一部《西游记》正好说明,历史唯心主义对佛学的改造已是根深蒂固、家喻户晓了。
这种已经被历史唯心主义改造过的佛学佛法,必然被历史所抛弃,被世界所抛弃。
须菩提,于意云何?
“德”,当然是人类社会所必须的,我们理应修“德”。但永远没有抽象的德,永恒的德。宋儒利用人类的血统关系引申出的德,也不是永恒的。宋儒的“德”只适用于以家长制为核心的中国农业社会的村社文化。这种文化的基础一旦消失,其德的内容就会改变。
“德”总是随历史的变迁不断改变自己的内容。以佛法说,便是“诸行无常”。
“德”一旦恒定化、僵硬化便是人类的枷锁。佛学不是给人类制造锁链的学说。
我有一位友人嫁给了一位美国人,深夜二人驾车驶于高速公路,见红灯高照,我的友人觉得已是深夜,便冲红灯而过,其夫大为诧异,连称“野人!野人!”
西方人也是有自己的“德”的!
“德”无自性,随因缘而变。这才是真实的“德”。
人类学佛决不是为了给自己戴上“紧箍咒”,再把自己压在“五行山”下,出了“五行山”,还要历经九妖十八难。
我信了虚云大和尚的话。《西游记》即便不是骂和尚的,也是改造佛学的。人们,《西游记》不是佛学的通俗读本,只是一部神话小说,少附会的好。
如来、菩萨
学习东方文化,尤其是佛学,对于他的许多概念,千万不可以今天人的习惯,为每一个概念寻找一个相应的实体,一定要充分考虑这个概念使用的语言环境, 即前后段落、上下文的关系,来理解他的实指。
一般说来,像“如来”、“佛”、“菩萨”这一类的概念,不可全作具体人解。“如来”、“佛”可以说指的是释迦本人,也可能不是指的释迦本人,而是某种精神、某种状态、某种德性。
举例来说:燃灯佛,燃着了灯,点亮了心。你可以理解为在释迦的前世,确有这么位圣人是佛。也可以理解为宇宙文明的一个必然阶段,正是这个阶段为释迦的出世铺垫了道路。释迦说自己前世的老师是燃灯,未见得真是某某人,这只不过是人类文明发展到这一日,“宇宙—生命”系统的文明发展到这一日,佛学这个“果”该熟了,所以我(释迦牟尼)出世前,肯定有人先燃起“佛学学说”的灯,我释迦什么也没有干,“宇宙—生命”这个大系统的奥秘就应该在我身上显化,不在我身上也会在别人身上显化,因为在我之前般若智慧之灯已经点燃。
释迦的经文无一处不严格遵守他的“缘起性空”的基本原理,包括叙述语言及概念体系。处处都在体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原则。
再如,释迦在《佛说无量寿经》中是这样介绍阿弥陀如来的。
在无量不可思议无央数劫,有佛名“世间自在王如来”,在世间教授四十二劫。他有一个弟子名“世饶王”,弃国捐王,行作沙门,号“法藏”。由于“法藏”比丘发了无上大愿,要让一切众生皆作菩萨。“世间自在王如来”便给他传法, 宣说二百一十亿诸佛刹土功德严净广大圆满之相。经千亿岁,“法藏”自己也将“世间自在王如来”所说的,都亲眼看见了。后来又修了五劫,对于二十一俱胝佛土功德庄严之事明了通达,如一佛刹,所摄佛国超过于彼。
我们现在把这里的人名排列一下:
“世间自在王如来”。
“世饶王”——“法藏比丘”——“阿弥陀佛”
反复强调“世”“世间”,说明佛法就是世间法,不存在什么“出世法”,更不存在什么彼岸世界。这一点应是十分明确的。
“世间自在王如来” 正隐喻世间本有“自在”,“自在”不是谁可以外加于“世间”的,也不是谁恩赐给世间的,“宇宙—生命”这个大系统本应是“自在”的。“王”者,不可作阶级分析,说是统治“自在的人”(一笑)。王者,集中义,顶尖义,总持义,世间一切“自在”的集中表现。又是“如来”,“如来”之义是:“就如你见到的这样”,“就如来到你面前的这样”,最平常、最朴实、最现实,绝无玄妙之处。
理解“世间自在王如来”这个名号的实义的最好比照,应是孔子的“仁”这个概念。“仁”是“天”给世间的,也就是说是世间本有的,用我们现代人的学术术语说就是“宇宙—生命”系统本有“仁”。儒家说到“仁”,在一定程度上,还把这一概念当作了外在于人、外在于生命的,别的什么东西给予于人与生命的。佛学则完全肯定是法身本有的,“恰如你见到的一切”。说得再透彻一点,就是说“宇宙—生命”系统本应是幸福的自在的。
但是,现在无论如何是不幸福,不自在,三苦、五苦、八苦,无量烦恼无量苦,五痛、五热、五烧。
怎么改变这个局面?
凡是动了这个心念的人,就可以称之为“饶益世间的人”,把这些想“饶益世间的人”的意图集中起来就可以称之为“世饶王”。
“出家”就是学习研究解脱人类之道,也包括苦行,包括六度波罗蜜,即布施、忍辱、持戒、精进、禅定、般若。这六度波罗蜜, 般若是根本。“般若”是什么, 那就是“世自在王如来”向“法藏”演说的,“二百一十亿诸佛刹土功德严净、广大圆满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