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看见性情温和的母亲激动过,不论白天黑夜,母亲总是穿着整齐。每逢要去参加舞会、会客,甚至逢开庭日到琼斯博罗去看审理案子,她总要花两小时来打扮,还得由两个使女和黑妈妈侍候着,才称心,但遇有急事她梳妆打扮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斯佳丽的房间隔着过道对着母亲的房间。在她的记忆中,经常在深更半夜听见这种声音黑人光着脚轻声在硬木地板上一溜小跑,在母亲门上急匆匆敲几下,然后压低嗓门禀报说下房那溜刷石灰水的小木屋里有人生病,或者生孩子,或者死了。小时候,她常常悄悄爬到门口,从门缝里张望,看见母亲从黑洞洞的房间里出来与黑人走了,而这时房里还响着父亲均匀的鼾声。黑人手里擎着一支蜡烛走在前面,在摇曳的烛光下,她挟着药箱,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整整齐齐,紧身上衣颗颗钮扣都扣得好好的。
斯佳丽的母亲踮着脚走过过道,语气坚决而体贴地悄声说:“嘘,轻点。你会把奥哈拉先生吵醒的。他们还没病得要死呢。”每次听到母亲这么说,斯佳丽就感到很欣慰。
是啊,回到床上,想到母亲半夜出去了,一切都那么正常,心里真高兴。
当老方丹大夫和小方丹大夫都出去应诊,找不到人帮忙时,接生和救命的事只能埃伦一人忙活了,到了早上,她仍像平常一样,在桌前照料早餐。尽管黑眼睛四周现出疲劳的黑眼圈,但声音举止一点也看不出过度劳累。她表面上稳重温柔,骨子里却坚强如钢。所以全家人都敬畏她,不仅是几个女儿,连杰拉尔德也敬畏她,可是他就是死不承认。
有时,斯佳丽夜里踮起脚去亲母亲的脸蛋,望着母亲的嘴,她发现她上唇太短,又太娇嫩,这张嘴很容易受外界伤害,于是就想不知道这张嘴是不是也像小姑娘那样开心地咧开傻笑过,这张嘴有没有整夜对知心女友悄悄吐露心中的秘密。但想想又不会,那不可能。母亲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她是力量的支柱、智慧的源泉,是个无所不知的人。
斯佳丽错了。因为,多年前,她母亲还在萨凡纳那个迷人的沿海城市做小姐的时候,也曾和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一样莫名其妙地格格傻笑过,也曾整夜和朋友悄悄互诉衷肠,除了一件心事以外,她与朋友无所不谈。就在那一年,比她大二十八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先生进入了她的生活,就在那一年,她的青春和那个黑眼睛的堂兄菲利普·罗比亚尔一起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双眼炯炯有神、大胆放荡的菲利普永远离开了萨凡纳,也带走了埃伦心中的热情,留给娶她的罗圈腿小个子爱尔兰人的只是一个温柔的躯壳罢了。
不过杰拉尔德已经心满意足了,他竟然娶她做了老婆,这份飞来的艳福真使他喜出望外。再说即使她身上少了点什么,他也根本不会发觉。他知道自己身为一个爱尔兰人,虽为人精明,但既没门第又没财产,毫无可取之处,居然赢得了沿海地区最富有、最体面的世家的千金的青睐,这无疑是个奇迹。因为杰拉尔德是靠白手起家的。
杰拉尔德是二十一岁那年从爱尔兰来到美国的,他跟前后来到美国的许多良莠不齐的爱尔兰人一样,由于来得匆忙,只有随身衣服和付完船钱剩下的两个先令了,还有的就是要他脑袋的悬赏,他认为自己罪行小,这笔悬赏未免大了些。在这个鬼地方并没有值得英国政府或魔鬼花上一百英镑的秘密会社分子;但如果政府对一个地主的收租人死在外面的事态度如此坚决,那么杰拉尔德就该趁此一走了之,仓惶出逃了。他固然骂过那收租人是“秘密会社分子中的恶棍”,但照他看来,就算骂了,那人也没任何权利用吹口哨《博恩河水》来侮辱他啊。
博恩战役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但对奥哈拉一家和他们的邻居来说却恍如昨日。在这个战役中,不仅他们的土地和财产,而且他们的希望和梦想都在一片烟尘中消失了,在这片烟尘中一个惊慌逃亡的斯图亚特王朝的王子,以及爱尔兰那帮斯图亚特王朝的信徒被奥兰治的威廉王和他佩戴橘黄色帽章的可恶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由于种种原因,这次争吵只是被指控应负严重后果而已,奥哈拉家倒没把这事的后果看得十分严重。多年来,奥哈拉一家一直由于有反对政府活动之嫌受到英国警察的注意,杰拉尔德也不是奥哈拉家第一个一大清早就离开爱尔兰的人。他对詹姆斯和安德鲁这两个哥哥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偶尔在晚上神神秘秘地干些勾当,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星期,音讯全无,害得母亲焦虑万分。几年前,埋在他们家猪圈下的一个藏枪的小武器库被发现了,于是他们就去了美国。如今他们都是萨凡纳得意的生意人。每当提起这两个大儿子,他们的母亲总是要添上一句,“只有上帝知道萨凡纳在哪儿。”他这次就是去投靠他们的。
离家时母亲匆匆吻了他的脸,在他耳边按照天主教的礼仪热情为他祝福。父亲临别时则教训说,“记住自己是什么人,别学人家的样子。”五个身材高大的哥哥都深表羡慕地与他告别,尽管脸上都带着神气的微笑。他们个个身强力壮,而他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个子也小。
他的这五个哥哥和父亲一样身高都在六英尺以上,膀大腰圆,只有他直到二十一岁才知道老天爷只让他长到五英尺四英寸半。他这种人从未因自己个子不高而惋惜过,也从没觉得个子不高对他所追求的东西有什么妨碍。相反,正是由于他矮小结实的个子才有了今天,因为他早就认识到小个子要在大个子当中生存下去,就一定得吃苦耐劳。而杰拉尔德就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
他几个身材高大的哥哥都是意志坚强、沉默寡言的人,家族过去的光荣传到他们这一辈就永远失去了,心头压抑着说不出的仇恨,只是偶尔流露出痛苦。杰拉尔德如果也身强力壮,他也会走上家里其他人的道路,秘密地参加反对政府的活动。他母亲爱怜地这样说过,“他这人就是吵吵嚷嚷,犟头倔脑。”他生来炮筒子脾气,动不动就挥舞拳头,一眼就看得出他好斗的本性。他在高大的奥哈拉一家人中大摇大摆,活像谷场里一群高大的雄鸡中出现的一只神气活现的矮脚鸡。几个哥哥都喜欢捉弄他玩儿,听他吼叫。只是为了叫小弟弟安分些,才不得不举起大拳头捶他几下。
杰拉尔德到美国去之前所受教育不多,知识贫乏,对此他并没意识到。即使意识到了,他也不在乎。他母亲教会他念书写字,字迹也还算清楚。他更善于做算术。他所知的书本知识也仅限于此了。他懂一点儿拉丁语,只限于做弥撒时唱的圣歌;懂一点儿历史知识,只限于爱尔兰受的种种压迫。除了摩尔的诗,他什么诗都不懂,除了多年流传的爱尔兰歌曲,他什么音乐都不会。他对那些比他有学问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从来没感到自己这方面的欠缺。在这个新国家里只要身强力壮,不怕干活,大字不识的爱尔兰乡巴佬都可以发大财,要这些学问有什么用?
詹姆斯和安德鲁也没因他受教育少而感到遗憾,他们把他收留在萨凡纳那家店里。他字迹清楚,账目准确,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他们很器重他,要是他有文学知识,再懂得欣赏音乐,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的。美国十九世纪初对爱尔兰人还是客气的。詹姆斯和安德鲁,最初只是用大篷车从萨凡纳贩货到佐治亚州的内地城镇去,终于发展到自己开店,杰拉尔德也跟他们一起发了迹。
他喜欢南方,不久,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南方人了。他对南方和南方人有好多事根本不了解;但他愿意钻研,他了解当地的观念、风俗习惯,也就把这一套当成自己的了。什么打扑克,赛马,激烈的政治活动,决斗规则,州权,痛骂北方佬,维护奴隶制和崇尚棉花,看不起穷白佬,对女人大献殷勤,这些他都学会了。他甚至还学会了嚼烟草。至于喝威士忌什么的就用不着学了,因为他天生就会喝。
不过杰拉尔德仍是杰拉尔德。他的生活习惯和观念虽然变了,但举止风度没变,即使他想变也变不了。他羡慕那些富有的粮棉种植庄园主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样子,那些人从古老的领地来到萨凡纳,骑着纯种马,后面的四轮马车上坐着举止优雅的太太,敞篷的大车上坐着奴隶。但杰拉尔德永远也优雅不起来。他觉得他们那种懒散、模糊不清的声音很好听,可他自己那口干脆利落的爱尔兰土腔却怎么也改不过来。他喜欢他们对天大的事都满不在乎的优雅风度。哪怕把一笔财产、一个庄园或一个奴隶押在一张牌上,输了也满不在乎,高高兴兴当场付清,就像撒几个小钱给黑小子一样干脆。但杰拉尔德尝过贫穷的滋味,要他输得大大方方、高高兴兴,他可永远也学不会。佐治亚州这些沿海居民倒是挺可爱的,他们声音柔和,但火气较大,自相矛盾得可爱,杰拉尔德就喜欢他们。但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精力旺盛,生龙活虎,他来自另一个国家,那儿的风吹在身上又湿又冷,那儿雾蒙蒙的沼泽不会滋生鼠疫,这使得他跟生活在亚热带气候中瘴气弥漫的沼泽地带的那些懒散成性的上流人显得大不相同。
凡是他认为有用的东西他就学,其它的一概不予考虑。他发现所有这些南方风俗中最有用的就是打扑克,除了打扑克就是喝威士忌。他有三件宝,其中两件正是靠了他打牌和喝酒的天赋赢来的,一件是他的贴身男仆,另一件是他的庄园。他的第三件宝是他的妻子,而他认为得到这第三件宝全归功于上帝仁慈。
他的贴身男仆叫波克。乌黑油亮的皮肤,长得仪表堂堂。他还学有一手做工讲究的裁缝手艺。这个男仆是他跟圣西蒙岛一个庄园主通宵打扑克赢来的,那人打牌时虚张声势的架势倒不下于他,只是酒量不行,喝不惯新奥尔良红酒。尽管波克的原主人事后愿意出双倍价钱把他赎回去,杰拉尔德却死活不肯,因为他有了第一个奴隶正是他实现愿望迈出的第一步,再说这个奴隶还是“沿海一带最好的贴身男仆”呢。他一心想要当奴隶主和地主老爷。
他打定主意决不像詹姆斯和安德鲁那样,白天做生意,晚上还要在烛光下对着一串串账目。他深深地感到“生意人”在社会上总是名声不好,两个哥哥对此却感觉不到。杰拉尔德要做一个庄园主。当初在爱尔兰,在自己同胞一度拥有和苦苦寻求的土地上他曾当过佃农,如今他怀着深深的渴望,想要看见自己的土地在眼前绿油油地连绵不断。他一心一意地想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庄园、自己的马匹和自己的奴隶。在他离弃的爱尔兰,要置田产,有两重风险,一是苛捐杂税可以让人倾家荡产,二是随时都会被突然没收,而在这个新国家里就不存在这两重风险。但久而久之,他又看出雄心勃勃和将之付诸实现是两码事。佐治亚州沿海地区牢牢掌握在一个根深蒂固的贵族阶层手里,想获得自己想要的地皮简直是妄想。
后来,多亏天从人愿,加上他打牌的手气好,得到了一个庄园,他就把这庄园命名为塔拉庄园,并趁此机会离开了沿海地区,来到佐治亚州北部的高原。
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天气炎热,他在萨凡纳一个酒吧里,听到邻座一个陌生人在谈话,他不由得侧耳细听。这个陌生人是萨凡纳当地人,到内地去了十二年刚刚回来。杰拉尔德来美国的前一年,印第安人把佐治亚州中部的一大片土地割让给了美国,州政府就发行了土地彩票,打算把这些土地分配给中彩票的人,这个人正巧中了奖,就到那儿办了一个庄园,但如今庄园房子烧了,他也厌倦了那个“倒霉的地方”,想把它脱手。
杰拉尔德一心想置办庄园,就托人介绍洽谈。当听到这人说佐治亚州北部挤满了南北卡罗来纳两州和弗吉尼亚州新来的人,他不由动了心。杰拉尔德在萨凡纳住久了,深知沿海地区的人的想法一总认为州的内地都是边远地区,林子里到处潜藏着印第安人。他在奥哈拉兄弟商店办事时曾去过奥古斯塔,那地方在萨凡纳河上游一百英里处,他还深入过其西面的一些古镇。他知道那儿和沿海一样,局势都很稳定。但照这陌生人的说法,他的庄园却在萨凡纳西北二百五十英里的内地,就在查塔霍奇河以南不远处。杰拉尔德知道那条河以北的土地还在印第安人柴罗基族手里。因此当听到陌生人嘲笑外界有关印第安人骚扰的传说,大谈这片新地方的城镇如何欣欣向荣,庄园如何兴旺时,他竟大为惊讶。
一小时后,话语慢慢少了。杰拉尔德心怀叵测,本来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故意装出一副傻相,提出打牌。夜深了,酒过数巡后,很多人都歇手了,只有杰拉尔德和陌生人两人还在打。陌生人押上全部筹码,又加上庄园的地契。杰拉尔德也押上所有的筹码,再把钱包放在筹码上头。到这时即便钱包里的钱是奥哈拉兄弟商店的,他也不会因此良心不安在第二天一早做弥撒前去认罪。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得到他想要的,他就用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去拿。再说,他对自己的命运和手里四张两点的牌信心十足,根本就没想到万一对方摊出来的牌比他大,这笔钱该怎么还。
“你没占到便宜,我倒乐得不必再为这块地付税了。”对方手里握着一副幺点,叹了口气,叫人去取笔墨。“庄园的那幢大房子一年前就烧掉了,田地荒芜了,长起了矮树和松树苗。不过它就归你了。”
当天晚上波克服侍杰拉尔德睡觉时,他一本正经地对波克说,“如果你没戒酒,可千万别一边打牌一边喝酒。”这个贴身男仆出于对新主人的爱戴,已经开始学着用爱尔兰土腔来回答他,其中既有吉契口音又有米斯郡口音,这种话除了他们俩,没人听得懂。
混浊的弗林河静静地从两排松树和藤蔓缠绕着的黑栎间环绕着杰拉尔德的新土地流过,像弯着的胳臂从两边拥抱着这块土地。杰拉尔德站在房子废墟的小土墩上,这片苍翠高大的屏障对他来说就是最满意的地权证明,就像他亲手筑起的一道标明自己地界的围篱。他站在被焚毁的房子那发黑的基石上,俯视通向大路的那条长长的林荫道,嘴里拼命说着脏话,心里高兴得连感谢上苍都顾不上了。这两排阴森的树木是他的了,这片荒芜的草坪也是他的了,木兰花树上星星点点地开着白色花朵,树下的野草都齐腰高了。那些未开垦的土地里密布着小松树和矮树丛。绵延起伏的红土一直延伸到杰拉尔德·奥哈拉土地的地边一这些都是他的。这全靠他有副清醒不醉的爱尔兰头脑,另加孤注一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