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在前门廊里,他骑着马沿着长长的林荫道一路过来。他身穿灰色细毛料衣服,系着一条宽宽的黑领带,把那件胸前有饰边的衬衫衬托得格外漂亮。即使到现在,他穿着的每个细节仍历历在目:靴子擦得铮亮,领带别针上有个美杜莎的玉石浮雕头像,他一看见她就赶快把那顶宽边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一个黑孩子,站在那儿仰望着她,那对睡意朦肽的眼睛灰灰的、大大的,满含着笑意。太阳把他的金发照得闪闪发亮,就像戴了一顶光灿灿的帽子。他还说,“原来你已经长大了,斯佳丽。”说着轻快地走上台阶,吻了她的手。他那声音啊!她永远也忘不了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时的感受:一颗心砰砰直跳,这声音仿佛初次听见似的,不慌不忙,洪亮悦耳。
就在那一瞬间,她就想要他了。就像要东西吃,要马骑,要一张软和的床睡觉那样平平常常,不可理喻。
两年来他陪她到县里参加舞会,吃炸鱼野餐,外出郊游,看开庭审案。他虽不像塔尔顿家兄弟俩或者凯德·卡尔弗特来得那么勤,也不像方丹家的几个小伙子那样纠缠不休。可他没有一星期不到塔拉庄园来的。
尽管他从来没向她求过爱,那对清澈的灰眼睛也从来没流露出斯佳丽在别的男人眼睛里常见的那种炽烈眼光。然而她知道他爱她。这点她确信无疑。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爱她,这种直觉比理智和凭经验得出的认识更有力。她经常会偶尔发现他的眼睛并没睡意朦昽,也不冷漠无情,而是用一种爱恋和忧伤的眼光望着她,望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他爱她。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这点她就不明白了。不过他的很多事她都不明白哩。
他总是彬彬有礼,但态度冷漠,难以接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斯佳丽就更不用说了。这一带的人个个都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像阿希礼这种有话藏在肚子里的脾气可真让人恼火。他和其他小伙子一样,对县里通常的消遣样样精通,如打猎、赌钱、跳舞、政治活动等,无一不精,而且骑马功夫最高明;但他和大家的差别就在于他并没把这些寻欢作乐的事当作人生目标。他最感兴趣的是读书和听音乐,对写诗也乐此不疲。
哦,他那一头金发为什么那么俊美?他为什么那么见外、彬彬有礼?他为什么一谈起欧洲、书本、音乐、诗歌以及一些她完全不感兴趣的事总是津津乐道,让她一方面听得烦死,另一方面却那么想要一听呢?每当晚上陪他在半明半暗的前门廊里坐过以后,斯佳丽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好几个小时睡不着,只好自我安慰,说下一次他看见她时一定会开口求婚的。但一次次见面,还是毫无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是萦绕在心头的那股狂热越来越高涨,越来越炽烈了。
她爱他,她要他,然而她却并不了解他。她自己就像从塔拉庄园吹过的风,直来直去,像蜿蜒流过塔拉庄园的黄浊河流,纯朴自然,她到死也理解不了那些复杂的事情。现在,她第一次碰到一个具有复杂性格的人。
阿希礼家世代都是那种悠闲度日、光想不干的人,只知编织五彩缤纷、脱离现实的梦。于是阿希礼便躲进一个比佐治亚州更美丽的内心世界,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不管什么人,对他来说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人生对他而言算不上欢欣鼓舞也算不上悲伤痛苦。他认为天地万物和自己所处的地位本来就是这样,不由得耸耸肩,就此躲到自己的音乐、书本和更美好的世界里去了。
既然斯佳丽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那他怎么又让她着迷了呢。这点她可不知道。正是他那神秘莫测的样子,像扇既没有钥匙也没有锁的门,才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弄不懂他的心思,这反而使她更爱他,他那种古怪、克制的求爱方式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决心,要把他据为己有。她从不怀疑他总有一天会开口向她求婚,因为她太年轻气盛,娇生惯养,从未受过挫折。眼下传来这个可怕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阿希礼竟要娶玫兰妮!这决不会是真的!
唉,就在上星期,当他们从费尔希尔趁着暮色一起骑马回家时,他还对她说,“斯佳丽,我有件重大事情要告诉你,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她故作镇静地垂下眼帘,心里却一阵狂喜,砰砰乱跳,以为幸福的时刻来到了。后来他却说:“算了,不谈了!我们快到家了,以后再谈吧。唉,斯佳丽,我真是个胆小鬼!”他用靴剌踢了马一脚,就随她疾驰上山到塔拉庄园了。
斯佳丽坐在树桩上,回忆起当时让她心花怒放的这番话,突然觉得这番话另有一层意思,一种可怕的意思。他当时打算告诉她的不会正是他订婚的消息吧!
哦,等爸回家来就好了!这种忧虑她一刻也受不了了。她不耐烦地又望望路的那头,结果还是失望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下,天边的晚霞渐渐消退成粉红色。碧空也慢慢变为淡淡的青绿色,村野暮色中那股神秘的寂静悄悄来到了她身边。整个乡间渐渐被朦胧所笼罩。红红的犁沟和开裂的红路都失去了神奇的殷红色,变成普普通通的褐土。路对面牧场里的牛、马、骡都静静地站着,头伸出木板围栏外,等着进畜栏去吃食。牲畜不喜欢环绕牧场小河那些灌木丛的黑树荫,所以都对着斯佳丽抽动耳朵,仿佛很感激她与它们做伴。
河滩沼泽地那些高大的松树在阳光下一片碧绿,在奇异的暮色中,衬着淡淡的天空竟发黑了,成了一排铜墙铁壁似的黑金刚,把缓缓流动的黄浊河水隐藏在脚边。在河对面的小山上,韦尔克斯家的白烟囱渐渐隐没在房子周围那片黑暗浓密的橡树丛中,只有远处星星点点的餐厅灯光才知道那儿有幢房子。温馨潮湿的春天的芳香围绕着她,浸润着刚耕过的土地,四周弥漫着刚出土的嫩绿作物的香味。
暮色、春天以及嫩绿的新叶对斯佳丽来说司空见惯。她对这些自然美景已熟视无睹,看得犹如呼吸的空气和喝的水一样平常,因为除了女人的脸、马匹、丝绸衣服和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她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其它东西是美的。然而塔拉庄园精心照料的土地上这片宁静的暮色,倒也给她烦恼的心境带来了一点儿平静。她非常爱这片土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就像她爱祈祷时母亲在灯下的脸一样。
那条寂静、弯弯曲曲的路上仍不见父亲的踪影。要是她等得太久,黑妈妈一定会来找她,逼她回屋去的。但就在她睁大眼睛盯着那条黑沉沉的大路的时候,忽然听到山脚下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只见牛马都吓得四下散开,父亲正穿过田野,一路飞驰而来。
他骑着那匹膘肥体壮的长腿猎马,一路飞奔上了山坡,远远望去就像小孩子骑在大马上。他一头长长的白发在脑后飘舞,挥着短柄马鞭,大声吆喊着,催马前行。
尽管她忧心忡忡,仍然满怀敬仰、暗暗得意地望着他,因为他是个一流的骑手。
“真弄不懂为什么他一喝酒就老是要去跳围栏,”她想,“去年他就是在这儿摔破膝盖的。本以为他会学乖了。尤其是他还对妈妈起过誓,保证再也不跳了呢。”
斯佳丽对父亲并不畏惧,她觉得比起妹妹来,父亲更像她的同龄人,因为他瞒着妻子跳围栏就感到孩子般的得意、做了坏事的欢欣,这倒是跟她骗过黑妈妈时感到的乐趣如出一辙。她站起身来看着他。
那匹大马跑近围栏,打起精神,身轻如燕,稍一用力就一跃而起,他在马上热烈欢呼着,在空中挥舞着短柄马鞭,蜷曲的白发在脑后飘拂着。杰拉尔德并没看见树荫下的女儿,他在路上勒住缰绳,拍拍马脖子表示赞赏。
“县里没一匹马赶得上你,州里也没有。”他自豪地对马说,尽管他在美国已有三十九个年头了,说话仍带有米斯郡的土音。随后他匆匆理了理头发,整了整镶褶边的衬衫,又把滑到耳朵后去的领带打好。斯佳丽知道他在这儿匆匆打扮是为了在妻子面前装出一副斯文样,像是正经八百地骑马从拜访了的邻居处回来。这正好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用不着流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打开话头再说。
她放声大笑。果然不出她所料,这笑声让杰拉尔德吓了一跳。定神一看,认出是她,他红润的脸上才现出虽不好意思但并不服气的神情。他好不容易才下了马,因为他的膝盖已经僵硬了。他一边把缰绳搭在臂上,一边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她走来。
“喂,丫头,”他拧拧她的脸蛋说,“原来你像上星期你妹妹苏埃伦那样在暗中监视我,你要到你妈那儿去告发我吧?”
他那沙哑的男低音虽含着愤怒,但也有点哄骗的口吻。斯佳丽一边伸手去替他整领带,一边开玩笑地啧啧舌头。他喷到她脸上的气息有股浓烈的波旁威士忌夹杂着一丝薄荷的气味。他身上还有嚼烟味、光滑的皮革味和马的气味一这股混合气味老是使她联想到父亲,如果别的男人有这股气味,出于本能她也会喜欢。
“不,爸,我可不像苏埃伦那样喜欢搬弄是非。”她向他保证道,说着站在一边,装出有见识的样子打量着他整理过的穿着打扮。
杰拉尔德个子不高,只有五英尺多一点,但腰圆体壮,脖子也粗,因此他坐着时,陌生人看外表还会以为他是个大高个儿呢。他那极粗壮的身躯下是结实的短腿,老是穿着最上等的皮靴,而且老是两腿叉开站着,像个装模作样的小孩。多数身材矮小的人认真起来都有点荒唐。但在场院里矮脚鸡是受尊敬的,杰拉尔德的情况也是如此。没谁敢冒冒失失地把杰拉尔德当个可笑的小个子看待。
他年已花甲,一头鬈发满是银丝,但那张精明的脸上却没有皱纹。一双严厉的小蓝眼睛还很年轻,无忧无虑,充满青春活力。他除了在打扑克时要考虑拿几张牌外,其它问题是从来不动脑筋的。他的脸是地道的爱尔兰人的脸,这种脸在他离开已久的祖国随处可见一圆溜溜、红通通、短鼻子、大嘴巴,虎虎生威。
杰拉尔德性格虽然火暴,心肠倒很软。他看不得谁打骂奴隶,不管那人多么该打该骂,也听不得小猫叫,听不得孩子哭。但他最怕别人看破他这个弱点。凡是见到他的人要不了五分钟就会发现他是个好心肠的人,这点他并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那他就会觉得太没面子了。因为他喜欢自己扯起嗓子发号施令时人人都战战兢兢,听从命令。他从来没想到过实际上庄园里大家只听从一个声音一他妻子埃伦那温柔的声音。这秘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上自埃伦下到最笨的干农活的黑奴,都暗暗串通一气,出于好意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斯佳丽对他的脾气和吼声是最不在意的。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他的三个儿子都已经葬在家族墓地里了,他知道今后再也不会有儿子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个习惯,有话从不瞒她,这点是她最感到高兴的。与妹妹相比她更像父亲。卡丽恩原名卡罗琳·艾琳,生来柔弱、多愁善感,而教名苏珊·埃莉诺的苏埃伦又自命不凡,雍容华贵。
另外,斯佳丽和父亲之间还有一个不成文的协议。如果她不想绕半英里的路走大门,而偏去爬围栏,或者跟男朋友在前面台阶上坐得太晚被父亲撞见,他可以私下里狠狠训斥她,但不会告诉母亲或黑妈妈。如果斯佳丽发现父亲对妻子庄严地起过誓后还骑马跳围栏,或者,又从县里的流言蜚语中听到他打扑克输了多少钱,晚餐时她也会保持沉默,决不像苏埃伦那样故作憨傻。斯佳丽和父亲相互庄严地保证过,决不把这些事告诉母亲,否则只会伤她的心,让她担心罢了。
斯佳丽借着逐渐暗淡的微光望着父亲,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他在心里就踏实。他身上有种生气勃勃、朴实粗犷的气质吸引着她。她不明白其实这是因为她多少也具有同样的气质,尽管母亲和黑妈妈花了十六年心血想要消除这种气质。
“你总算弄得像模像样了,”她说,“我想没人会怀疑你耍过什么花招,除非你自己瞎吹,不过,你去年好像就是跳这一处围栏才摔坏了膝盖的吧。”
“得了,我才用不着亲生女儿教训我什么该跳不该跳呢,”他大声嚷着,一边又在她脸蛋上拧了一下。“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不是吗?再说,丫头,你没披围巾上这儿来干什么?”
她看出他又在用他那老一套来摆脱不愉快的谈话,就悄悄把胳臂伸进他的胳臂,说:“我在等你呢。我不知道你会回来得这么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买下迪尔西了。”
“买是买下了,只是这身价害得我快倾家荡产了。我把她连同她的女儿普莉西一起买下了。约翰·韦尔克斯本想把她们白送给我,但我不能让人家说杰拉尔德用交情做生意,因此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块作为这两个人的身价。”
“天哪,爸,三千块!你用不着把普莉西也买下!”
“难道我自己的女儿也可以指责我了吗?”杰拉尔德大声反问道,“普莉西是个漂亮的小丫头,所以——”
“我认识她。这丫头又鬼又笨。”斯佳丽没有被他的大喊大叫吓倒,镇定地回答说,“你买下她是因为迪尔西求你买。”
杰拉尔德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窘相。每当他做了好事被人识破时就是这样的。斯佳丽看到他这么容易就被识破了,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难道我不该买吗?如果迪尔西老惦记着这丫头,没精打采,那买下她又有什么用?好吧,我再也不让这儿的黑人跟外面的女人结婚了。太贵了。来吧,小丫头,我们进屋吃晚饭去。”
这会儿夜色更浓了,天边最后一抹绿色也消失殆尽了,阵阵寒意驱走了春天的温暖气息。但斯佳丽却磨磨蹭蹭,不知怎么既把话题转到阿希礼身上,又不引起父亲的怀疑。这可不太容易,因为斯佳丽生来就不会拐弯抹角,这点父亲跟她十分相像。她经常看破他的诡计,他对她那些拙劣的表演也总是能一眼就看穿。而且他还总是直截了当地点破她。
“十二棵橡树庄园的人都还好吧?”
“跟平常一样。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儿,我办完迪尔西的事以后,大家就在阳台上喝了几杯棕榈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来,他们都在那儿谈打仗的事,闹翻了天——”
斯佳丽叹了口气。她知道父亲只要谈到战争和退出联邦的事,那就是谈几个小时也谈不完。她赶紧换了个话题打断了他。
“他们提到明天的宴会了吗?”
“我想起来了,他们提到过的。那位小姐一她叫什么来着一就是去年到这儿来过的那个可爱的小家伙,你知道,阿希礼的表妹一哦,对了,叫玫兰妮·汉密顿,是这个名字一她和她哥哥查理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而且——”
“哦,原来她真的来了?”
“是啊,她是个文静可爱的小家伙,很守妇道,从不开口说句话的,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母亲要找我们了。”
斯佳丽听见这消息心就一沉。本来她希望玫兰妮能有什么事留在她的出生地亚特兰大呢。现在又听到父亲都在称赞玫兰妮的文静可爱,和她的性格大不相同,她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阿希礼也在吗?”
“他在,”杰拉尔德甩开女儿的胳臂,回过头来,目光敏锐地打量着她,“要是你特地为这事才出来等我,那干吗转弯抹角,不直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