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要恨他一辈子吗?”他在沙发上坐下说,她听见他在笑。
如果能把他杀了,她早就下手了。没想到她竭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式,走出藏书室,砰地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门。
她快步走上楼梯,到了楼梯口,她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她停下来扶住栏杆。生气、委屈,再匆匆这么一跑,她的心怦怦乱跳,像是要从紧身衣里蹦出来了。她拼命深呼吸,但黑妈妈把她的腰束得太紧了。要是她晕过去了,人家发现她晕在楼梯口,会怎么想啊?哦,阿希礼和那个叫巴特勒的讨厌家伙,还有那些妒忌得要死的讨厌姑娘们,他们都会胡思乱想的!她生平头一次希望自己跟其他姑娘一样带着嗅盐,而她甚至连一个嗅盐瓶都没有。她一向是以从来不感到头晕为荣的。她现在不能让自己晕过去。
那股恶心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她马上就会好的,等好了就悄悄溜进印第亚隔壁那间小化妆室,解开胸衣,悄悄上床,躺在那些熟睡的姑娘身边。她竭力静下心来,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因为她知道自己看上去肯定像个疯婆子。要是有哪位姑娘醒着没睡,就会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从楼梯口那面宽阔的凸窗看出去,她看见那些男人仍懒洋洋地坐在树下和凉亭背阴处的椅子上。她多嫉妒他们啊!做个男人多好啊,根本不用经受她刚刚经历的那种痛苦。她站在那儿,两眼冒火,脑子昏昏沉沉地望着他们。这时只听见前面车道上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声,石子飞溅声,还有一个激动的声音向一个黑人问着什么。石子又飞溅起来,只见一个人骑着马从她眼前掠过,驰过草坪,直奔树下那群懒洋洋的人。
是迟到的客人吗?但那他为什么骑马穿过印第亚引以为豪的草地呢?她认不出他是谁,但他从马鞍上跳下来,抓住约翰·韦尔克斯的胳臂时,她看得出他的神色是激动的。人们一下子把他团团围住,高脚酒杯和芭蕉扇丢得满桌满地都是。尽管离得很远,她仍听得出喧闹的声音,有发问的,有叫喊的。她能感觉到男人那种极端兴奋又紧张的情绪。接着,混乱的声音中响起了斯图特·塔尔顿的声音,他狂喜地高喊了一声,“咦一哎一咦!”就像是在猎场上打猎似的。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听见南军士兵的吼声,不过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正看着,只见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从人群里跑了出来,方丹家的小伙子紧随其后,急匆匆地直奔马厩,一面喊着,“吉姆士!听见没有,吉姆士!备马!”
“一定是哪家着火了。”斯佳丽想。但不管着火也好,没着火也好,最要紧的事就是趁大家还没发觉赶快先回卧室去。
她的心这会儿平静多了,她踮着脚上了几级楼梯,走进静悄悄的过道。屋里有股暖烘烘的感觉,仿佛屋子也和姑娘一样安睡了,等睡到晚上就会在音乐声中和烛光下突然焕发出全部丰采。她小心地慢慢打开化妆室的门,溜了进去。一只手还抓着门把手未放,就听见对面通往卧室的门缝里传来了哈妮·韦尔克斯的声音,嗓门压得很低,几乎像在说悄悄话。
“我看斯佳丽今天的举止太放荡了,作为姑娘家真是太过了。”
斯佳丽只觉得自己的心又评评狂跳了起来,她不觉一手按住胸口,好像要把这颗心压制住似的。“躲着偷听往往能听到很有意思的事。”她不由想起了这句话。她该溜出去呢?还是走出来,让哈妮发窘?谁知这时又听到一个声音,让她不由得停下了。等她听出是玫兰妮的声音时,就是骡队也拉不走她了。
“哦,哈妮,别!别那么说。她只是性子高傲、活泼罢了。我看她倒是很迷人的。”
“哦,”斯佳丽一边想着,一边指甲一直掐到紧身衣里,“谁稀罕这个说话转弯抹角的傻丫头帮我的腔啊!”
玫兰妮的这番话比哈妮那种明目张胆的恶言恶语还要难听。斯佳丽从来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从来不相信哪个女人的行为动机不是自私的,只有自己的母亲是例外。玫兰妮知道她已经把阿希礼牢牢抓住,所以乐得这么大方。斯佳丽觉得这只不过是玫兰妮的一种手段而已,一面炫耀自己的胜利,一面博取大家对她和蔼可亲的称赞。斯佳丽跟男人一起议论别的姑娘时就常用这种花招,这种花招总能哄得那些傻男人相信她是多么和蔼可亲、公正无私,真是百发百中。
“得了,小姐,”哈妮尖刻地说着,嗓门也提高了,“你一定是瞎了眼了。”
“小声点,哈妮,”萨丽·芒罗的嗓音发出嘘声说,“整幢房子都要听见你说话了。”
哈妮压低声音,又接着说:
“嗯,你们瞧瞧对每个勾引得上的男人她是怎么调情的吧一一竟连肯尼迪先生也不放过,他还是她亲妹妹的情人呢。真没见过这种人!当然查尔斯也在她追求之列。”哈妮不好意思地格格笑了,“你们知道,我和查尔斯一一”
“真的?”几个激动的声音悄悄说。
“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姑娘们一一八字还没一撇呢!”
大家又格格笑了,不知谁紧紧抱住了哈妮,弄得床垫弹簧也格啦啦响了。玫兰妮还轻声咕哝着说什么有了哈妮做嫂子,心里多么高兴。
“哦,我可不愿意斯佳丽做我的嫂子,我没见过她这么放荡的货色,”传来的是赫蒂·塔尔顿气恼的声音。“不过实际上她等于是跟斯图特订了婚。虽然布伦特嘴上说她对他没一点意思,不过,布伦特对她却是迷得要命的。”
“依我说呀,”哈妮用一种神秘且郑重口吻说,“她只对一个人有意思。那就是阿希礼!”
一片热闹的低语声七嘴八舌地混在一起,问的问,插话的插话,斯佳丽觉得既害怕又屈辱,不由得浑身发冷。虽说哈妮对男人是个傻瓜、笨蛋、蠢货,但她看别的女人倒有那种女性的本能,这点斯佳丽可是低估了她。刚才在藏书室里她受到阿希礼和瑞特·巴特勒那番羞辱和贬损与这比起来还算小事呢。男人的嘴毕竟封得牢,不会乱说,即使是像巴特勒先生那样的男人也是如此,可哈妮·韦尔克斯,就像田野里的猎狗,到处汪汪乱叫,给她一叫,整个县不到六点钟就全都会知道了。她父亲昨晚还说过不愿让县里人笑话他的女儿呢。如今大家伙会怎么笑啊!她的腋窝开始渗出黏乎乎的冷汗,一直流到肋骨那儿了。
玫兰妮的声音严肃而平静,还有点责备的意思,盖过了其他人。
“哈妮,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样说太过分了。”
“就是这么回事,兰妮。如果你不是老把没半点好的人尽往好处想,你就会看出来的。我真高兴偏偏就是这么回事。她活该。斯佳丽·奥哈拉干的一向就是惹是生非,尽想着怎么抢走别人情人的事。这点你知道得很清楚,她从印第亚手里抢走了斯图特,可她并没要他。今天她还想要抢肯尼迪先生,还有阿希礼,还有查尔斯一”
“我得回家了!”斯佳丽想,“我得回家了!”
要是有魔法把她送回塔拉庄园,送回安全的地方就好了。只要能跟母亲在一起,哪怕只是看着母亲也好。她要拉着母亲的裙子,伏在她身上哭一场,把事情全部告诉母亲。如果再听下去,她就会冲进去,把哈妮披散的淡色头发一大把一大把揪下来,还要唾玫兰妮一口,让玫兰妮知道她对大家的善心是怎么回事。但她今天的举止已经够粗俗的了,简直就像穷白佬那样一她的毛病就在这儿。
她两手紧紧按住裙子,以防裙子窸窣作响,然后像只动物似的偷偷退了出来。她一溜烟穿过过道,穿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一间间静悄悄的房间,心里想,回家去吧,我一定得回家去。
她已经走到前面的门廊了,这时念头一转,又突然停了下来一不能回家去!不能逃跑!她应该坚持到底,任凭这些姑娘们百般怨恨、自己百般屈辱和伤心都得忍着。逃跑只能给人家更多攻击的口实。
她紧握拳头,捶打着身边那根高耸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就是参孙,能拆掉十二棵橡树庄园的一切,把屋里的人统统压死。她要让他们感到灰溜溜,也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她自己也不大清楚怎么才能给他们厉害瞧,反正她要这么做就是了。人家伤害了她,她要加倍奉还。
她暂时忘了阿希礼就是阿希礼这个事实。他不再是她爱的那个昏昏欲睡的高个儿小伙子了,而是本县十二棵橡树庄园韦尔克斯家一个重要部分一她恨他们,因为他们取笑她。在十六岁的女孩子心中,虚荣心比爱情更重要,她那颗火热的心里如今什么也没有,只有仇恨。
“我不回去,”她想,“我就是要待在这儿,我要让他们后悔莫及。我也决不告诉妈妈。不,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她鼓起勇气,准备回屋去,上楼,到别的卧室去。
她刚转身,看见查尔斯从长长的过道另一头走进屋来。他一看见她就连忙朝她走来。他头发蓬松,脸色激动得都快发紫了。
“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还没走到她身边他就叫起来了,“听说了吗?保罗·威尔逊刚从琼斯博罗骑马赶来报的信!”
他走到她身边停下,气喘吁吁。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林肯先生正在召集人马,士兵一我是说志愿兵一有七万五千人呢!”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难道就没有什么正经的大事可想了吗?她的心都碎了,名声眼看也要保不住了,这傻瓜还指望别人对林肯先生那套胡闹感到激动吗?
查尔斯盯着她。她脸色煞白,细长的眼睛像翡翠一样闪闪发光。他从没见过哪个姑娘脸上有这种激情,眼睛这么亮。
“我真笨,”他说,“我应该婉转地告诉你才对。我忘了小姐们是多么娇嫩了。这么惊动你,真对不起。你不会晕过去吧?我给你倒杯水来吧?”
“不用。”她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们到长椅哪儿去坐坐好吗?”他说着挽住她的胳臂。
她点点头,他便小心地扶着她走下台阶,穿过草地,来到前院最大的一棵橡树下的铁椅前。女人是多么脆弱敏感啊,他想,才提了一下战争之类的不痛快的事,她们就要晕过去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到自己是个十足的男子汉,因而扶她坐下时也就格外温柔。她看上去那么与众不同,白皙的脸上有股野性的美,他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她会不会是为想到他可能去打仗而烦恼呢?不,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让人难以相信。但她为什么那么怪异地看着他?她的两只拨弄花边手绢的手为什么直哆嗉?还有那密密的乌黑睫毛也在不断颤动一一就像他在爱情小说里看到的姑娘的那种眼睛一样,这种颤动给人羞羞答答、含情脉脉的感觉。
他一连清了三次嗓子话都没说出来。他垂下眼睛,因为她那双绿眼睛盯着他,如此尖锐,几乎像是把他看穿了。
“他有好多钱,”她思路敏捷地盘算着,这时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一个计划,“他又没有父母来让我烦心,而且他住在亚特兰大。如果我马上跟他结婚,就会让阿希礼明白我对他并没意思一一只是跟他调情而已。这还会要了哈妮的命。她从此再也找不到爱她的人了,大家都会可劲嘲笑她。这也会伤玫兰妮的心,因为她太爱查尔斯了。而且还会伤斯图特和布伦特的心一一”她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伤这兄弟俩的心,或许是他们几个妹妹也都很阴险的缘故吧。“等我有了好多漂亮的衣服,有了自己的房子,并乘着一辆华美的马车回来作客时,她们大家就都会觉得过意不去了。他们就再也不会取笑我了。”
“当然,这就是说要打仗了,”查尔斯越发窘迫地以一种试探的口气说道,“不过别担心,斯佳丽小姐,战争不出一个月就会结束,我们要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没错儿!就是鬼哭狼嚎!我说什么也不会错过这次战争的。今晚的舞会恐怕是开不成了,因为骑兵连要到琼斯博罗集合。塔尔顿家的几个兄弟已经去报信了。我知道小姐们会感到扫兴的。”
她“哦”了一声,因为说不出更恰当的词来,不过这一声就够了。
她渐渐冷静下来,脑子也镇定了。她的感情封冻了,结了一层霜,她觉得自己今后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热情了。何不就此要了这个满脸通红的漂亮小伙子呢?他跟其他人都一样,她现在已无所谓了。是啊,她今后对任何事情都会觉得无所谓了,即使活到九十岁也一样。
“我现在还没拿定主意,是参加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呢,还是去参加亚特兰大要隘市卫队。”
她“哦”了一声,两人的目光一碰,她那颤动的睫毛顿时让他掉了魂儿。
“你愿意等我吗,斯佳丽小姐?如果知道有你在等我,一直等到把他们揍扁了,那一一就太美了!”他大气不敢出地等着倾听她的回答,一面注意看着她嘴角朝上翘起的模样,竟头一次注意到她有两个酒窝,心想亲一亲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把手轻轻放到他的手上,手心黏乎乎的全是冷汗。
“我可不愿等。”她说,她的眼睛全被睫毛遮住了。
他坐在那儿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嘴巴张得大大的。斯佳丽从睫毛下窥视他,不由超脱地觉得他看上去活像一只叉在鱼叉上的青蛙。他结结巴巴了好几次,嘴巴张开又闭上,脸也变成了紫红色。
“难道你会爱我吗?”
她默默无语,只是眼睛朝下看着裙摆,查尔斯不由又有了新的心态,一面感到神魂颠倒,一面感到窘迫不安。也许男人不应该向姑娘问这种问题吧。也许她回答这种问题会有失姑娘家的身份吧。查尔斯以前从来没勇气去攻这一关,现在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想喊叫,想歌唱,想吻她,想在草地上跳跃,然后奔走相告,不管黑人白人,逢人便说她爱上他了。然而他只是紧紧捏着她的手,捏得她的戒指都深深嵌进肉里去了。
“愿意马上嫁给我吗,斯佳丽小姐?”
“嗯。”她抚摸着衣褶说。
“我们就和玫兰妮同时举行婚一”
“不。”她急忙说,有点来势不妙地瞟了他一眼。查尔斯知道自己又犯错误了。姑娘家当然愿意有自己的婚礼一而不是沾人家的光。幸亏她人好,能原谅他的种种过错。只要天一黑,在没人看得见的暗处他就有勇气吻她的手,说出一心想说的话。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跟你父亲说呢?”
“越快越好。”她说,她真希望他赶快松手,免得她叫出声来,因为他捏得她的戒指嵌痛了手。
他一骨碌站起身,她还以为他要不顾身份又跳又蹦呢。他满脸高兴地俯视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天真和纯朴。以前谁也没这么看过她,今后也永远不会另有男人这么看她了。然而在她超然脱俗的眼光里,只觉得他看上去像头小牛犊。
“我现在就去跟你父亲说,”他满面笑容地说,“我实在等不及了。麻烦你等我一下吧一亲爱的?”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爱称,不过说了一遍以后,他就乐得一遍又一遍这么叫了。
“好的,”她说,“我就在这儿等着。这儿既凉快又舒服。”
他穿过草地,拐过屋角就不见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待在飒飒作响的橡树下。只见很多人骑着马川流不息地从马房里出来,黑人奴仆骑着马紧紧跟在主人后面。芒罗家的几个小伙子挥舞着帽子飞驰而过,接着是方丹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小伙子们,他们大喊大叫着骑到大路上去了。塔尔顿家的四兄弟穿过草地,从她身边冲过,布伦特还嚷着院野母亲就要给我们马了!咦-啊-咦!”马蹄踢得草土一阵飞扬,他们就都走了,又剩下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