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我从街道上透过饭店的一间大房间的玻璃窗,望见了玛格丽特正倚在窗台上一片一片地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向她的肩膀俯下身去,低声地对她说着什么。
我走进金屋咖啡馆,在二楼的一间大房间里找了个座位,便目不转睛盯住我所关心的那扇窗子。
凌晨一点钟的时候,玛格丽特和她的三个朋友才又坐上马车走了。我租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紧跟在她们后面。她的马车在安丹街九号门前停下来。玛格丽特走下马车,独自一个人走了进去。这无疑是一个巧合,但是这种巧合令我感到万分高兴。
自那天以后,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遇到玛格丽特。她始终是那样快活,我始终是那样为她着迷。
后来,一连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却到处再也见不着她。我遇到了加斯东,就向他打听她的消息。
“那个可怜的姑娘病得可厉害呢。”他回答我。
“她生的什么病?”
“肺病,她过的那种生活是很不利于医好她这种病的。她现在已卧床不起,快要死了呢。”
人心真是奇妙莫测。我听到她生病反倒感到十分高兴。
我每天都去询问她的病情,不过没有讲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留下名片。所以,我听说过她后来渐渐好了一点,并动身到巴雷尔去了。
时光在流逝。别说是对玛格丽特的怀念,就连她留给我的那次印象也都从我的脑海里渐渐消失了。外出旅行,新的风流韵事,不同的生活习俗,各种各样的工作等等,都让我没时间想到别的。所以当我回想起那头一次遭遇的时候,我只愿意把它当做年轻人那种感情的一时冲动,过后很快便一笑了之。
此外。我能不去回忆那一次遭遇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自从玛格丽特去巴雷尔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她。所以,就像我对你说过的,当她在歌剧院的走廊里从我身旁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已认不出她来了。她戴着面纱,这是真的,但是,如果是在两年前,尽管她戴着面纱,我也不用望着她才认得出来,我光凭感觉也猜得出来了。尽管这样,当我知道那就是她的时候,便无法抑制内心的狂跳,似乎那离别的两年和离别带来的种种后果,只要碰一下她的衣衫,刹那间便会烟消云散。
停了一会儿,阿芒又继续说下去:但是,一方面我很清楚自己依旧爱着她,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比过去自负多了,在我急于重新跟玛格丽特见面的愿望中,也包含着打算让她看看我变得比她更坚强的念头。
人的心灵为了达到它所企求的目的,会给自己想出多少办法,编造出多少理由啊!
这样,我无法再在走廊里傻待下去,因而回到正厅前排的座位上,我向场内四周迅速地扫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个包厢里。
她就坐在楼下的包厢里,孤零零一个人。正如我对你说过的,她变多了。嘴角上再也看不到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她经受了病魔带来的痛苦,现在她的病依然没有全好。虽然已经是四月份了,但她穿的还是冬天的衣服,全身都裹着毛皮。
我紧紧地盯着她,终于用目光将她吸引住了。她朝我看了一会儿,又拿望远镜,想把我看个仔细。她似乎认出我,可是一时又无法断定我是谁。因为当她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嘴唇上掠过女人用以致意的那种妩媚的微笑,好像在回答她向我期待的问好。可是我存心不理会她,以显出自己比她略胜一筹,在她尚在追忆往事的时候,而我却仿佛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以为认错了人,便把头转了过去。这时启幕了。在演戏的时候,我看了玛格丽特好多次,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她在专心看戏。我呢,对演出也同样是心不在焉。我只注意地盯着她,同时又极力不让她觉察出来。
接着,我看到她正跟坐在她对面包厢里的一个人交换目光。我朝那包厢望去,认出那是跟我相当熟悉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过去也是一个妓女,还曾经想跻身舞台,没有遂愿,后来仗着她跟巴黎一些时髦女人的关系,便开始经商,开了一家妇女时装店。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跟玛格丽特会面的好办法。我趁她朝我这边望的一刹那,向她招手致意。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点头叫我上她的包厢去。
布吕丹丝·杜维诺阿(这就是这个女时装商的吉祥的名字),是那种四十来岁的胖女人,要向这样的女人打听点什么,用不着施展什么手段,她们就会心领神会,尤其是像我打算问她的那样简单的事。
我趁她又对玛格丽特微笑的那一下,问她:“你望的是谁呀?”
“玛格丽特·戈蒂耶。”
“你认识她?”
“认识,她一向是我店里的女主顾,又是我的邻居。”
“你也住在安丹街?”
“住在七号。我们两家的梳妆室的窗子正好对着。”
“大家都说她是一个迷人的姑娘。”
“你不认识她?”
“不认识,但我很想认识她。”
“你愿不愿意让我把她叫到包厢里来?”
“不要,我倒愿意你把我介绍给她。”
“上她家去吗?”
“是的。”
“这可难了。”
“为什么?”
“因为她正受到一个嫉妒心很重的老公爵的监护。”
“‘监护’!真是妙不可言!”
“一点都不错,是监护,”布吕丹丝说,“可怜的老头儿,别的要求倒叫他很为难呢。”
接着,布吕丹丝就把玛格丽特怎样在巴雷尔认识公爵的经过讲给我听。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继续说,“她才孤零零一个人上这儿来的吗?”
“正是这样。”
“可是谁陪她回去呀?”
“他。”
“他要来接她?”
“一会儿就来了。”
“那你呢,谁陪你回去?”
“没有人。”
“我来陪你,怎么样?”
“可是,我想你有一个朋友在一起,是吗?”
“那我们就一起陪你。”
“你的朋友是谁?”
“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非常有趣。他如果能认识你,定会十分高兴。”
“好,就这样一言为定,看完这出戏便走,因为最后那一出戏我已经看过了。”
“那好,我去通知我的朋友。”
“去吧。”
“喂!”我正要走开,布吕丹丝又对我说,“看!那个走进玛格丽特的包厢的人就是那位公爵。”
我朝那边望去,见到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刚刚在那个年轻女人身后坐下来,并递给她一袋糖果,她随即带着微笑从袋里掏出糖果,接着又把袋子伸到包厢前面,向布吕丹丝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要。”布吕丹丝也用手势回答。
玛格丽特收回了糖果袋,转过身去跟公爵谈起话来。
我把所有这些琐碎的事儿统统告诉你,也许显得幼稚可笑,但是与玛格丽特有关的一切对我都记忆犹新,所以禁不住便一一地都想起来了。
我去通知加斯东,把我刚才为他和我安排好的事告诉他。他也同意了。我们离开座位,拐弯到杜维诺阿太太的包厢去。我们刚打开正厅的门,就不得不闪到一旁,好让玛格丽特和公爵出去。唉!我真情愿少活十年来换取这个老家伙的位置!
到了林阴大道上,他扶她乘上一辆四轮敞篷马车,还亲自驾车,两匹骏马快步地带着他们俩疾驰而去。
我们走进了布吕丹丝的包厢。戏结束以后,我们走出剧院,乘上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来到了安丹街七号。到了家门口,布吕丹丝请我们上楼去,还请我们看看她自鸣得意的商品陈列室,好让我们开开眼界。你可以想得到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她的邀请。我感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向玛格丽特靠拢。我立刻把话题转到她身上。
“那个公爵此刻在你女邻居的家里吗?”我对布吕丹丝说。
“不在,她很可能是单独一个人。”
“那她可要感到无聊透了。”加斯东说。
“我们多数晚上都在一块儿消磨,要不然她一回到家里就把我叫过去。她从未在夜里两点以前就寝,早了她就睡不着。”
“为什么?”
“她患有肺病,几乎总是在发烧。”
“她没有情人吗?”我问。
“我每次离开的时候,从未见过有人留在她那儿,但是我不敢担保,在我走了以后有没有人来。我晚上常常在她家里遇见一个什么N伯爵,经常在深夜十一点来拜访她,再给她送来一些首饰,她要多少就给多少,他自以为这样就可以逐步博得她的欢心,可是她却对他非常反感。她可错了,这是一个很有钱的公子哥儿呢。我不时地对她说:‘亲爱的孩子,这个人对你正合适哩!’她根本不听。她平常是很听我的话的,但一听到我这样说,便总是转过身去,说他太蠢了。说他蠢,我也承认,可是她总算有个指望吧,而那个老公爵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归天的。老头儿都是自私的东西,加之,由于公爵喜爱玛格丽特,他家里人不断责备他,这两个原因都表明公爵不会留给她什么的。我好说歹说,她总是回答我说,等公爵死后再跟伯爵好也有的是时间。像她这样生活并不很开心,要是我呀,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准会早叫那个老家伙滚蛋了。那个老东西可真乏味,他把她叫做女儿,像摆弄小孩一样照顾她,一天到晚跟着她,碍手碍脚的。我敢肯定,就在此时此刻,准有他的仆人在街上踱来踱去,看有什么人从她家里出来,尤其是看有什么人溜进去。”
“啊!这个可怜的玛格丽特!”加斯东说,同时坐到钢琴前面,弹起了一首圆舞曲,“我对这个情况并不清楚,不过我确实发觉她近来没有过去快活了。”
“别做声!”布吕丹丝侧耳听着。加斯东停了下来。
“我想她在叫我了。”
我们也留神地听。果然有一个声音在叫唤:“布吕丹丝!”
“好啦,先生们,你们走吧。”杜维诺阿太太对我们说。
“哎呀!这就是你对我们的款待呀,”加斯东笑着说,“我们可要高兴走的时候才走呢。”
“你为什么要我们走?”
“我要上玛格丽特家去。”
“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你好了。”
“不行。”
“那我们和你一起去。”
“这更不行。”
“我认识玛格丽特,”加斯东说,“我大可以去拜访她。”
“不过阿芒可不认识她。”
“我可以介绍。”
“这做不到。”
我们又听到了玛格丽特叫布吕丹丝的声音。
布吕丹丝奔向她的梳妆室的窗口,我和加斯东也跟了进去。她打开了窗子。我们藏了起来,不让外面的人看得见。
“我叫你都有上十分钟了。”玛格丽特在她的窗口说,口吻很是急切。
“你叫我有什么事?”
“我要你马上过来。”
“干吗呢?”
“因为N伯爵老赖在这儿,真烦死人了。”
“此刻我不能来。”
“什么事让你分不开身?”
“我家里有两个年青人,他们不肯走。”
“你对他们说你要出去。”
“我对他们说过了,没用。”
“那好,就让他们待在你那儿吧,等他们看到你真的离开了,就会走掉的。”
“他们会把一切东西翻个乱七八糟的。”
“那他们想要干什么呀?”
“他们想见见你。”
“他们叫什么名字?”
“其中一位你认识,是加斯东先生。”
“啊,对,我认识他,另一位呢?”
“阿芒·杜瓦先生,是你不认识的。”
“不认识,不过你把他们都领过来吧。随便什么人都比伯爵强。我等着你们。快点来。”
玛格丽特又关上窗子。布吕丹丝也关上了。玛格丽特方才在剧院里曾记起我的面貌,却想不起我的名字。我宁愿她记起了对我的不好的印象,也不愿意她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
“我早就知道她会高兴见到我们的。”加斯东说。
“她未必高兴吧。”布吕丹丝一面围披肩戴帽子,一面回答道,“她接待你们是为了赶走伯爵。你们要比他知趣一点,不然的话(我是很了解玛格丽特的),她会全都怪我的。”
我们跟在布吕丹丝后面下楼。我浑身哆嗦,仿佛预感到这次拜访将会对我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我比那天晚上被领进喜剧歌剧院包厢时还要激动。当走到你认得的那幢房子的门口时,我的心“怦怦”直跳,脑子也几乎不听使唤了。
我们听到了钢琴声。布吕丹丝去拉门铃。钢琴声停下来了。一个不像侍女而更像女伴的女人给我们开了门。我们走进客厅,再从客厅来到接待室,它那时的陈设与你以后见到的完全一模一样。一个年轻人靠壁炉站着。玛格丽特坐在钢琴前面,任凭手指在琴键上乱按,弹着总是奏不成调的曲子。这个场面看了真叫人不好受,那个男的因为不受尊重而狼狈不堪,那个女的呢,则因为这个令人扫兴的家伙的来访而烦躁不安。一听到布吕丹丝的声音,玛格丽特便站起身,向我们走过来,并用感激的目光望了一下杜维诺阿太太,说:“请进来吧,不胜欢迎之至!”
“晚上好,我的好加斯东,”玛格丽特对我的同伴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为什么在歌剧院里你不到我的包厢来?”
“我怕太冒昧了。”
“朋友嘛,”玛格丽特把这三个字拖长了一下,好像是让在场的人都明白,尽管她接待加斯东的态度十分亲密,而加斯东过去和现在都无非是一个朋友而已,“朋友之间是从来不必讲什么冒昧不冒昧的。”
“这样说来,你允许我给你介绍阿芒·杜瓦先生!”
“我已经答应布吕丹丝这样做了。”
“谈到介绍,小姐,”我鞠了一个躬,好容易才从喉头里挤出这句勉强听得清楚的话,说道,“我早就荣幸地让人介绍给你了。”
玛格丽特眨动迷人的双眼,仿佛在记忆中追溯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记起来,或者说装作什么也没有记起来。
“小姐,”这时我又说下去,“我很感激你已经忘掉了那初次介绍,因为我当时太愚蠢可笑了,肯定令你非常讨厌。那是两年前在喜剧歌剧院的事了,当时我和艾尔奈斯特在一起。”
“哎呀!我记起来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那阵子不是你愚蠢可笑,而是我喜欢捉弄人,我现在还有点儿这种坏脾气,不过要好多了。先生,你已经原谅我了吧?”
说着,她向我伸出手来,我吻了一下。
“这是实在的,”她又说,“你要知道,我有一种坏习惯,我喜欢让那些我初次见到的人感到尴尬。这太蠢了。我的医生说这是因为我神经质,一直有病的缘故。请相信我的医生的话吧。”
“不过现在你显得很健康。”
“啊!我曾经病得可厉害呢。”
“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
“每个人都知道。我那阵子还时常来探听你的病情,后来听说你恢复了健康,我很高兴。”
“但从来没有人把你的名片交给我。”
“我从未留下名片。”
“那么,我生病的时候,那位每天来探问我的病情,却从来不肯说出他的名字的年轻人就是你?”
“是我。”
“这么说来,你不仅胸襟开阔,而且心地善良。伯爵,这你是做不到的。”她看了我一眼,这是女人用来表达她们对一个男人总的看法的目光,然后转过身去对N伯爵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认识你才不过两个月。”伯爵辩解说。
“而这位先生认识我才五分钟。你净讲些蠢话。”
女人总是尖酸刻薄地对待她们所不喜欢的男人。伯爵被弄得面红耳赤,紧紧咬住嘴唇。
我有点可怜他,看来他也像我一样爱上了玛格丽特,而她毫不留情的露骨态度定然令他很难堪,尤其是当着两个生人的面。
“我们进来的时候,你正在弹琴,”我为了改变话题,便说道,“你愿不愿意把我看做老熟人,赏个脸继续弹下去呢?”
“啊!”她说,同时坐到长沙发上,并示意请我们也坐下,“加斯东清楚我的音乐底子。光我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弹弹倒还凑合,我可不愿叫你们两位受这份罪。”
“那你是特别优待我?”N伯爵微笑地说,尽力让他的微笑带上自我解嘲的味道。
“你不要怪我,这种优待是我惟一能特许给你的。”面对这样一句话,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只好哑口无言了。他用哀求的目光对这个年轻女人看了一眼。
“喂,布吕丹丝,”她继续说道,“我托你的事办好没有?”
“办好了。”
“那好,待一会儿再告诉我。我们还得商量一下,在我没有跟你谈话之前别走掉了。”
“我们一定来得不是时候,”我说,“现在我们,不如说我已经受到了第二次引见,可以把上一次的引见一笔勾销了。加斯东和我就少陪了。”
“一点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这话不是说给你们听的,恰恰相反,我希望你们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