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薛安,宝钗等人阴谋得逞,黛玉终于被嫁出贾家,路上万念俱灰,泪湿红妆,便要吞药自尽,却听外面吵嚷一片,接连一两声惨叫,噪乱不堪,也不知发生何事,方要开启帘门,便听有人变声叫着‘强盗’‘马贼’等语,叫得确凿,黛玉复又将手放下,淡笑思道:“纵躲了虎穴,终究还是泥潭,与其被他们染了身子,还是死了干净——”
未及想完,忽闻一阵沙哑沉郁的犬吠之声由远及近,黛玉这时心中方徒然一亮,知是雪狮,忙颤颤弱弱地下了轿子。
只见雪狮脖间尽血,尚还拖着一根绳子,口周也都是殷红,触目惊心,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血博,一时近了,且先不理黛玉,便如疯狂的雄狮猛豹一般,向众人挨个扑咬,这些人也不知如何,许多手足沉滞,晃晃悠悠,大有酒醉之状,马匹也都踉跄跑不得,雪狮不费吹灰之力,但捉住谁,只向喉咙,利齿狠命一合,那人登时毙命,半点呻吟也无,有两三个弃马逃脱了的,雪狮狂追,务必追上咬死了,方才红着双目回来。
这样血腥之景,黛玉如何敢看?便只面向着轿子,心怦怦的跳,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一黑衣蒙面人扛了起来,向东疾跑。
黛玉心猛的一沉,一时又惊又惧,情急之下,将一顿粉拳又扑又打,又叫雪狮,雪狮顿时恼了,汹涌跑来,满身白毛几乎欲立,及至跟前,却忽然一滞,遍身怨怒顷刻间化成狐疑和纳闷,竟只跟着一路小跑,并不将他怎样,黛玉见雪狮不动作,犹自又挣又打,又踢又踹,口中叫着闹着,花容失色,丢魄丧魂,忽一转弯,黑衣人忙将她放下,喘着摘下面巾,小声笑道:“姐姐别怕,是我。”
双眸漾水,玉面细齿,脸儿白白的,不是弘昑是谁?黛玉这时方将绷到极致的神经松了下来,怔怔半晌,说一句:“昑儿。”眼前一黑,身子早软了。
弘昑忙撑着黛玉,先探了探鼻息,遂将其抱至一长石上,令雪狮守着,自己从后腰拿出一张灰黄的粗纸,搓了又搓,用事先备好的柴炭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姑娘,柳水西村,张嫂救等几个字,还故意画了好多圈圈条条,一时风也似地跑到轿子边,那一只柴棍儿扎在轿门上,又拿了些东西,这方又跑回来,将黛玉横抱起,向东边去了。
话说黛玉本是因连日悲痛伤感,况兼身子素来就弱,此昏也长,至于日将落时方悠悠醒转,睁眼看时,见入目一处小木屋,旧床,木桩桌子,两只小矮凳,墙壁缝隙漏进缕缕夕阳红光来,门外鸟鸣啾啾,树影郁郁,些许淡烟粥香飘过来,门口一人,一身白衣白裤,背对屋子,正扇扇子烧火。
黛玉叫一声‘昑儿’,雪狮忙先跟进来了,身上洗得干干净净,早没了方才的狼狈,弘昑也忙从后跟进来,笑道:“姐姐醒了。”
黛玉因先悠悠问道:“你可受伤了?”
弘昑忙笑道:“一点没有,他们都打不过我呢。”
黛玉点点头,这才见他手上一个破扇子,脸被熏得黢黑,只露着一口白牙憨笑,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擦一把汗,袖子便登时也黑了一圈,黛玉不禁微微露笑,便要起来,弘昑忙上前将她扶起了,笑道:“姐姐必是饿坏了,我给姐姐煮粥吃呢。”便站在那边嘿嘿挠头。
黛玉笑道:“我并不饿。”
弘昑忙道:“不行,不吃东西,连说话都没力气呢,再这样饿下去,可真的要病倒了。”
遂先从怀里变出一个银色小药丸来,说道:“这是贡品,圣上给了阿玛的,据说补身子极好,姐姐先吃下。”
黛玉便吃了。弘昑又忙折身去盛粥,一时先装了半碗,吹着进来,交给黛玉,嘱咐别烫着,便坐在床边笑着看她。
黛玉小小吃了一口,弘昑便笑问:“烫不烫?好不好吃。”黛玉摇头道:“不烫。很好,多谢了。”一时用勺划着米粥,默默无话。
弘昑知道她心思,想了想,笑道:“姐姐什么都不必想,这回什么事都没了。”
黛玉点头笑道:“是‘什么都没了’。”不觉幽幽一叹。
弘昑忙笑道:“姐姐先别忧虑,这回可是雪狮帮了我们大忙,不然我还真要费些脑筋呢。姐姐且听着:你本来是好好的出嫁,谁料他们没有将狗看好,让它跑出来了,狗儿护主心切,将那些送亲的人都咬死了,齿痕便是证明,你正不知如何是好,巧遇一个村妇将姐姐救了,还留信给他们,只是这村妇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也说不明白,他们白找了两日,也没找到人,后来那村妇听你说起是亲王府的,便将你送回去了。这不就完了?”
黛玉双目水汪汪的,看着弘昑,弘昑笑道:“姐姐现在就在‘村妇’家养伤呢,你只需把身子养好就是,其他的昑儿自会办妥,这个屋子早被人废弃了,安全得很,便是他们依照纸条去找姐姐,也远着呢,所以只放宽了心,左不过两日三日,我就和姐姐一同家去了。”
黛玉便道:“为什么要两三日?阿玛,额娘知道我们在外面,心里岂不急的?”
弘昑看了黛玉半日,脸色一红,小声笑道:“家里现在,还回不得呢。”黛玉心中不由得疑惑,问道:“为什么回不得?——可是阿玛,额娘厌我?”
弘昑忙摆手,急忙说道:“姐姐如何这样想?姐姐给我消息时,阿玛,额娘并不知道姐姐大事,我留了封信,方来救姐姐,若无此信,以他们对你的疼爱,必是一场大风雨,在他二人心中,姐姐便如他们亲生女儿一般,体贴关爱尚来不及,何来厌你之说?”
黛玉便默默点头,因说道:“我就知道,果真是你自己偷偷出来的。”一时凝神无语。
弘昑依旧通红着脸,轻声说道:“姐姐别问那些了,我知道姐姐是个心事重,必然又想了许多,只是再没那些事的,你只放宽了心便了。”犹豫了犹豫,又小声道:“阿玛这次许会由我‘冒失’一次,他也知我是谨慎的,不会牵连别人,阿玛和额娘必然在家中等着我们回去,过两日,我们也就回去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几近无闻。
黛玉看了他半日,只觉弘昑言语古怪,心中无数纳闷,想要问他,看他落寞之状,一时又不好再问,继而幽幽一叹,笑道:“你葫芦里头是什么药,我竟不得而知了,也罢,古人有云‘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远山小屋,夕阳残照,得来不易,全是拜你所得,若没那些忧心之事,便在此长住下去也罢了。”便一笑,将自己帕子拿出给他,淡淡笑道:“这么几句话,竟急出满脸的汗,还不擦擦呢。”
弘昑憨憨一笑,说道:“姐姐那么干净的帕子,我用袖子就好。”
便一左一右,把脸上汗珠都擦净了,却见他面上黑一道,白一道,像个唱戏的,黛玉撑不住又笑了,弘昑见黛玉笑,心中也高兴,忙说道:“姐姐吃了那药,觉着怎样?”
黛玉道:“心里热热的,舒服了许多。”
弘昑自是喜欢,又道:“这补药是外国来的,既姐姐觉着好了些,一会昑儿带你去这周围四处走走,但要先把这粥喝了。”
黛玉莞尔,说了个‘好’字,便吃了两口粥,只是都含在口中,慢慢下咽,弘昑看见了,忙道:“姐姐才唬我呢,必是不好吃。拿来我看看。”
黛玉不给,笑道:“并不是,是我自己不饿。”
弘昑不信,到底夺了,吃了一口,不由得红脸,吐到墙角,撇嘴道:“真难吃,我重做去。”
黛玉忙抢过来,笑道:“我这会儿饿着呢,等不得。”忽又‘咦’的一声,将弘昑的胳膊拽过来看,见其手臂一块似是毛笔画成的黑箍,绕着胳膊一圈,忙问道:“这是什么?”
弘昑忙扯手顺衣,笑道:“并没什么,不过是一个道士给画上的。”
黛玉便问:“怎么从前没见过?作什么要画这个?又黑又红的,可是有什么寓意不成?”
弘昑笑道:“什么寓意?不过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玄说罢了。”便邀黛玉出门去走动,黛玉见她不说,只得不问,一时扶着出来。
彼时方知,原来木屋靠着一片树林而建,门前开出几丈许,僻了个小园子,半身高的粗木栅栏,杂草中依稀见一白石小道,也不知通往哪儿去的,远方群山连绵,夕阳唯剩一牙儿,身后郁郁葱葱,归鸟纷鸣,小屋仿佛置放与山溪丛林间的一粒棋子,黛玉见了,不由得轻叹一声,弘昑见黛玉脸色稍见红润,便笑道:“姐姐,那边有个小溪,好净的水,我们去采水罢?——回来给你泡茶喝。”
黛玉看他,笑道:“你连茶叶都带着了?”
弘昑便怔怔道:“没带。”忽又说道:“我可以出去找乡民买。”
黛玉笑道:“买什么,就是清水最好,何必要喝茶。”
一时说定,弘昑便寻了一个半抱之粗的木桶带着,黛玉也要拿一个,弘昑怕她累着,不肯,黛玉再三相求,弘昑方给她找了一个小小的,他二人一人拎着一个,晃晃荡荡的下去,一时走至一所,长草青黄,个个及腰,晚风习习,便吹刷得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煞是好看,弘昑一手在前面拨着长枯草,一手扶着黛玉,并不多久,便听依稀潺潺之声,弘昑笑道:“就是这里了。”
遂剥开长草,果见碧清的溪水一脉,映着远天淡云,让人心灵也跟着清凉了许多,黛玉笑道:“果真是自然为美,想那些井水,虽然喝得,却全不如此雅然怡神。”便先蹲下身去,先稍盛一些,将小桶涮了,方又盛满,弘昑也蹲身盛满了,黛玉不禁淡笑道:“看这些水,倒似要有十天半月住头似的。”
弘昑忙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这里左右无人,以后姐姐想来,我就带姐姐常来便了——”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止住了口,一时站起,忽然昏天黑地,踉跄了两步,黛玉一惊,忙问如何,弘昑定了定神,脸和唇都白白的,嘿嘿笑道:“不过是起猛了,并没什么事。”
黛玉便搬过他的脸,看了半日,疑惑道:“这次见你比以前瘦了,又苍白了许多,我就觉得古怪,可是身子不好?”
弘昑忙笑道:“哪有的事?我从出生起,便就这样弱弱的,要不是如此,当日焉能乔装成丫头?若说我身子不好,却是再没有的事,姐姐快别多心了。”
遂又扶着黛玉回去,走到半途,见黛玉气喘,忙将她的小桶也拿着了,又要背她,黛玉玩笑道:“不敢,你比我还弱,回头压扁了你,叫人说我小姐欺负丫头。”掩口而笑。
弘昑听了,也笑道:“姐姐这样说,已经是欺负我了,看过几日见了额娘,我不好好告姐姐的状!让额娘说你。”
黛玉笑道:“胡说,额娘比你通情理,再不肯说我的。”
复又说笑而回,二人一同拾柴生火,煮热水吃,雪狮趴在不远处一凸出的石头上,半眯双眼,安详地吹晚风,弘昑因怕黛玉累着,因让她屋里歇着,黛玉也觉得有些身子发虚,便依言进去,片刻,忽又神色大变,忙忙慌慌地跑出来,拉着弘昑,指着屋子,颤声说道:“昑儿,快把它赶了出去!”
弘昑一听,况见她神色,顿时头皮一酥,如临大敌,立时拿根棍子进去了,却见是一乌黑的老鼠,正在墙角啃木头,原来这方子久不居人,是弘昑吐的一口粥米,连带木头都有了粥味,这会儿饿急的老鼠正嗑着呢,见人来了,也不知道躲,弘昑松了一口气,遂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连你敢欺负我姐姐,看我怎么治你。”
遂悄手悄脚地出去一回,不一时,拿进一个笛子状物来,灰黑色的,也不知何用,便见他用口对准,轻轻一吹,一道细小银光忽然飞出来,那老鼠吱地一叫,忽然立起,黛玉忙蒙上双目,躲在弘昑身后,一时又忍不住从指缝偷看,便见老鼠如吞了怪药,转转悠悠,晕晕乎乎,不知何归何往,黛玉心中起疑,不禁想到一事,忙道:“是了,那些送亲的人,可就是中了你这小细针?”
弘昑便笑着点头,说道:“姐姐不知,这不是小细针,这叫毛箭。它的好处多呢,我明儿教给姐姐,以后我务必要教会你这个,若我不在身旁,你也可以保护自己了。”
略顿了一顿,遂将‘笛子’别在腰后,上前扯起老鼠的尾巴,老鼠吱吱乱叫,黛玉缩着身子,忙道:“快扔了它罢!快脏的。”弘昑嗯了一声,将老鼠倒着举起看了看,不由得生气,说道:“看姐姐面上,本想放你一马,只是怎么越看你眉眼,越觉得像那宝犬!既这样,也就怪不得我了!——便你是一个老鼠,让姐姐受惊了,也别想跑了。”
一时出门,从栅栏上找到一条小细绳,将老鼠脖子绑了,悬在树枝上,老鼠便在那吊着,口中乱叫,四肢紧着扑腾,看的黛玉哭笑不得,说道:“你这小东西,又要作什么?”弘昑将黛玉向一边搀扶,说道:“姐姐离远些。”便又找来一根柳条,撸袖挥手的,一下下向那老鼠抽打,口中说道:“还欺负我姐姐不了?还敢不敢作恶了?还不说话?不开口,还打,还打!——”
黛玉见他大动干戈,将那老鼠打得七荤八素,又及听到那几句审词,不伦不类,不由得笑倒,直扶着旁边栅栏,一声声地哎哟,那弘昑打了二三十下,见锅中水开了,方罢手,随手将树枝折下来,那老鼠见获自由,滚滚爬爬的要跑,兀自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其状甚是滑稽,弘昑也不由得笑了,指着说道:“姐姐看,连跑的样子都像她。”
黛玉方止了笑,这会儿又笑倒,跺脚说道:“昑儿疯了!快盛水来咱们喝罢,口渴呢。”
溪水甘甜,入口爽心,一时喝下,两人又合作煮些新粥吃了,说说笑笑,便到了晚间,弘昑因默默到外面去捡了许多长草,欲要铺在门口睡,黛玉见了,因思道:他身上已是柔弱不堪,这夜黑风大的,回头再病了,却如何是好?也没多想,便执意让弘昑屋里来,弘昑红红脸儿,嗫嚅着说一句‘男女有别’,执意不肯,却只垂首站在门口弄衣服,黛玉又觉好气,又觉好笑,毕竟怕他冻着,便说道:“若回头屋中又有老鼠,你又在外面,可怎么办?”
弘昑想想也是,这方低头进来了,在墙角铺了一方厚草窝,因见黛玉无被子,便要去找村民借一床,黛玉不让,弘昑便换下的那套衣服给黛玉披上了,二人互对面躺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寂静无声,只桌上的小半截粗蜡烛轻声噼啪,弘昑见黛玉虽看着他,实则痴痴的,便小声说道:“姐姐想什么呢?”
黛玉微微一笑,道:“并没什么。”
弘昑道:“姐姐不说,我也知道,定然又是日里的事了,我方才心中正想,怎么姐姐这么样的人儿,竟也会有人要加害?究竟有多狠心,才至如此?”
黛玉微微一笑,道:“为一‘利’字,枉法害命尚能为之,何况害一小小女子?此字厉害,我也是经了这许多事,今方彻骨明白了。”
弘昑见黛玉郁郁的,心中怒意不由又萌发起来,因思:姐姐到今番地步,都是那起恶人害的。想到此,遂定了眼神,只默默细想心事,一时咬齿无言。
黛玉也这边更是千思万想,回思贾母一去,众人虎狼之容尽现,如同噩梦,不由得大生叹息,及至紫鹃,念红等人尚在府里,‘我此一去,她们何去何从?’不由得又悲,因又想到弘历,‘不知此刻如何,会否知道此信——以他个性,若知道了,不知又是什么惊人之举’,又是想念,又是生怕,百感交集,心如火煎,一时转过身去,又悄然红了眼圈。
蜡烛燃尽,最后一点光跳跃不见,夜已深沉,连弘昑都发出微微酣眠之声,黛玉犹自未睡,脑中纷纷扰扰,片刻不宁,及至许久,忽听得弘昑悠悠悲声说道‘爹爹,这是孩儿最后一点愿望,便是死了,也能甘心了。
静夜忽来如此一声,令黛玉一惊,正狐疑纳闷,又听弘昑急着说道:“姐姐别怕,昑儿保护姐姐——”声音渐小,逐渐无闻,弘昑翻身又睡去了,黛玉这边心中生暖,眼眶又湿了,叹息一声,见月光从墙壁缝隙透进来,缕缕泻在弘昑身上地上,弘昑佝偻着背,越发显得瘦弱可怜,黛玉暗暗叹息一生,悄然下地,将自己披的衣服慢慢盖在弘昑身上,复又回来,不久也朦朦胧胧睡了。
再睁眼时,天已透亮,屋外鸟鸣纷繁,树声沙沙,黛玉见昨夜给弘昑的衣服不知何时又盖在自己身上,起身看时,人早不在,便见桌上一碗野菜煮粥,碗下一张糙纸,上写‘姐姐且先吃东西,昑儿出去置办些东西,不久便回。’后又特特补充‘若粥剩下,又惹老鼠惦记,姐姐细想’,末了,还画一小老鼠嗑墙,只是那老鼠画的极是可爱,黛玉不禁嫣然一笑,只得慢慢吃了,又在屋后林子闲闲漫步,听风听鸟,等他回来,不提。
话说弘昑离了木屋,一身村民打扮,头上戴一个大大的厚斗笠,快马疾驰,一心一意,直奔贾府而去,行了半日,便见前方路边一客栈呼啦啦出来许多人,一时阻住了路,弘昑忙勒马,便见是几个官兵,身后并一大群家丁小子们,挨家客栈细搜,弘昑见其中有几人甚是面善,竟像是贾府小子,又隐隐听带头的家丁骂人,诸如‘还能让她跑了不成’‘谁听你们胡说’等语,红脸酸性,一时又到下一家搜查,弘昑便疑是找黛玉的,且先不理,径直择路去贾府。
及至到了,便见贾府门前许多人马,衙役,官兵杂乱不拘,进进出出,弘昑见状,便只寻一僻静墙角,闷声蹲坐一边监视,好半晌,见方才搜查客栈的小子们都回来了,一脸挫气地进了贾府,又等了半日,果见一群小子们簇拥,贾琏气急败坏地出来,怒道:“你们也休要逼人太甚,是那狗儿性恶,千万的账该都算到她身上,你们该抓她抵罪去,与我何干?——便是闹到天上去,我也有理!”
弘昑先见门口街上噪乱之景,略一回思,便知其故:是了,姐姐不见,娶亲那边必然同贾琏要人,又加上那些人命,官府也必惊动,如今贾府片刻不得安宁,自然容易见他了。
想到他们狗咬狗,便冷笑数声,只道‘活该’,一时又听他喊出那些‘千万的账都该算到她身上,你们该抓她抵罪去’,顿时心中大怒,满面涨红,拳头握得紧紧的,暗暗切齿道:你害姐姐如此,还敢做此言语!
一时脑中嗡嗡的,见贾琏上马去了,自己便也从角落牵马出来,一只斗笠下面,却是两只阴鸷的眼,其阴森恐怖之处,恨不能食其肉,啃其骨,方解心中怨怒,见众人不见,方上了马,策然寻去。
且先不说弘昑,只说那贾琏直到此时,犹不知厄运将临,一路向北而去,行了半日,前方有几个挑担子行人,便渐渐放慢了马,转头瞥见路边一女子,衣衫褴褛,泪眼朦胧,前面一书,上写‘卖身葬父’,贾琏见这女子眉眼间竟有几分酷似黛玉模样,不由得心念一动,便要下马。
这一阵犹豫方了,忽觉后背一股针扎痒痛,如同蜂蜇一般,麻麻酥酥,又刺痛瘙痒无比,伸手去挠,却又碰不到,忙忙地让小子门看,小子们说‘不过是一小红点,想是让东西蜇了。’贾琏便也只得忍忍罢了,并不当桩事儿,岂不知今后多少恐怖,皆由此出,后言。
话说贾琏看卖身女子面貌极似黛玉,便下马与之套话,谁知她虽面貌与黛玉相像,却一口外地口音,又粗粗哑哑的,不知所云,连贾琏心中都想道‘尚不及林妹妹万分之一,且罢了’,一时便又放下不理,上马去了。
只是这一路,贾琏总觉脑子微有些昏昏沉沉,背上痛痒虽已经渐渐消逝不见,只是麻痒之感渐渐扩散开来,波及四肢皮肤,继而开始侵入五脏,心中狐疑,便想稍后请个大夫看视,谁知这一日焦心忙乱,薛家那边又无数催逼威胁之事,官府还要应付到,便觉心力交瘁,傍晚又喝了一回闷酒,麻酥之感渐轻,早将请医小事忘在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