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收到家信,不为别个,却是因为西北边境作乱,让他几日后启程去边疆平乱的,弘历一收此信,便有些猝不及防,只呆呆坐在床上,半晌也不言语,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浣纱,绣儿等听闻此信,一时也都惊愣,绣儿先问道:“好好的,圣上为何要四爷去边疆?四爷又怎么‘早知道了’?”
弘历慢慢说道:“皇阿玛是早有此意了,都怪我前些日子闹得太不像,皇阿玛让我收敛,其实已经给我鸣钟了,只是我没听。”
浣纱叹一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平日每常我劝你,说了多少,你就是听不进去,据我想来,圣上必是怕你耽误大业大志,所以想锤炼你一番,让你长长见识。”
绣儿忙道:“那也没有这样锤炼法儿,那里是什么地方?刀剑不长眼睛的,四爷还没有上过战场呢,这样巴巴的就推到风口浪尖去,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又忽然说道:“是了!去不得!忘了那道人说过的?不能让外人得知了他身份!四爷去统帅三军,再要隐瞒身份,可就难了!”
弘历说道:“小乱子,弘昌哥哥统军,我不过是一个小副将罢了,皇阿玛既让我去,这方面必然早想到了。浣纱说的对,皇阿玛只想让我经一些风雨,我心里明白。”
绣儿犹犹豫豫地道:“那就是说,必须要去了?”
弘历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
弘历仰躺床上,目幽幽然,说道:“后日。”
浣纱,绣儿两个都道:“这么快。”寂静半晌,绣儿道:“既如此,我去给四爷收拾收拾。”便轻叹一声,出去了。
这边浣纱坐在床边,想了半日,淡淡笑道:“四爷心中怎样?怎么只不说话?”
弘历眼睛只凝着,悠悠说道:“那日十三叔说过,金丝笼只养得那些尊贵的鸟儿,广袤的天地才能飞出雄鹰来,这话有理,所以我觉得,皇阿玛做的对,我也是该经历一些风浪了,可是想到就要走了,心里又有些闷闷的,有些放不下,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心里矛盾的很。”
浣纱笑道:“是放不下林姑娘罢?”
弘历不言。
浣纱复又笑道:“四爷担心林姑娘不放你走,怕她伤心,还怕此后那些人算计林姑娘,让她的日子不好过。可是这话?”
弘历静静‘嗯’了一声,道:“你最解我,你说怎么办,我现在连怎样对妹妹说都不知道。”
浣纱不由得笑道:“若我说,林姑娘就未必是你想的那样,先不说皇命难违的道理,她必然懂得,单说林姑娘生在诗书之家,明事理,懂大义,自又是一般小姐比不得的,虽平日和四爷耍些小性子,那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事罢了,真到了大事上,她怎会不知道取舍?四爷若是忧心这个,照我看来,可就多虑了。至于林姑娘的处境,倒也不用太忧心,好歹她是亲王的干女儿,谁也不能不忌惮一层,况还有老太太,凤姐她们,便没有她们,还有我们呢,四爷也说了,不过是小乱子,又不至于十年八年不回来,何必弄得生离死别一样。”
弘历听了这些话,心下稍稍宽慰了些,长出一口气,忽听人说‘林姑娘来了’,忙忙地下地去迎,便见黛玉进来,浣纱忙叫人送茶,继而将门带上,只剩他二人,弘历笑道:“我还正要去呢,你就来了,睡得可好?”
黛玉哼道:“不好,梦见你欺负我了,就气醒了。”
弘历禁不住笑,说道:“这可冤死人了,梦里的事也要算在我头上,——我怎么欺负你来?”
黛玉不禁红了脸,垂头道:“把我一个人扔下,就要走,怎么叫你都不听,我岂有不气的?”
弘历一听这话,心中一震,便渐渐止住了笑,默默坐在黛玉的对面吃茶,一边思索,一边偷看她,半晌,方说道:“如若我真的走了呢?”
黛玉道:“上哪去?”
弘历说道:“出门去办事,也不知多少时候。”
黛玉看了看他,忽然噗嗤一笑,道:“老实家里待着罢,你若出去,准要惹祸,阿玛还让我看着你呢!”
弘历忙道:“如果是正经事呢?”
黛玉笑道:“若是正经事,我几时拦过你来?”便有些疑惑,道:“今儿古怪,怎么缠着一个‘走’字不放了?可是有心事?”
弘历便冲口想说出,又觉不好开口,犹犹豫豫,反复几次,方轻声说道:“家里来信了,边疆作乱,圣上派了大哥和我去平乱,后日启程。”
黛玉只怔怔的,说道:“我说有事,果然不出所料。”一时寂静无声,又悠悠笑道:“这是应该的,你毕竟是阿玛的儿子,阿玛这么器重你,自是希望你能多立些功勋,这次机会,可谓难得。——只是那里凶险,不比家里,凡事多小心些。”便只低头默默啜茶。
弘历从未听过黛玉作此语,只觉婉转熨帖,每个毛孔都暖暖的,回味一回,轻轻叹一声,道:“我倒没什么凶险,只怕我走了,没人照顾你,素日我又得罪了那些人,若她们又对你动什么歪脑筋,现在想想,当初不如多忍一些,倒是好事。”
黛玉道:“胡思乱想些什么?若像你这么说,我还活不得了呢。”便见绣儿进来,说一句:“夏天的衣服带不带?”
弘历道:“不必了,到不了那个时候。”绣儿叹一声,说道:“还是都给带着罢——能到什么时候,又由不得你。”浣纱忙在那边拉扯她。
黛玉听了,想到沙场无情,再见着实不知何夕,心中便涌起一丝酸涩,眼圈也红了,却不好哭,强笑着说出一句:“你忙着罢,我要回去了。”
遂起身向外走,弘历知道黛玉心事,待要跟出去劝,却又不知怎样去劝,走到门口,又落落止步,见其走远了,方又叹息一声回来。
不出半日,满府都知道了弘历要出征的消息,一时当为大事,来落英阁问别者络绎不绝,贾母又遣凤姐催人赶制大红的衣服给带上,说要‘添些喜气’,又问缺少什么,弘历自是都一一谢绝了,只说都已齐备,只是特特嘱托凤姐关照黛玉,凤姐笑道:“你就放心,都交与我身上,若少了一根汗毛,你回来拿我问罪便了。”弘历方稍放些心,又写信给亲王府,请求福晋‘没事常接妹妹去住一段日子’,至于浣纱,绣儿,紫鹃,念红等人,自又是一番细细吩咐,不可多述。
一时落英阁忙乱纷扰半日,直到了晚上方消停些了,弘历惦记黛玉,便要去潇湘馆看她,谁知走到门口,却见黛玉又摇摇来了,穿着大红的披肩,白绒袖口,白靴子,越发显得眼如星朦,面似皎月,只一人,身边并没丫头,弘历便责怪道:“这大冷天的,你又跑出来做什么?”
黛玉便拿出一个荷包来,说道:“拿着这个。我做的。”
弘历便忙接过来,见是一个紫红色绣花边的荷包,一股奇香淡淡,一针一线,分毫不乱,极其精致,便知不是容易做得,赞叹一回,好生挂了脖子上,置于里层,笑道:“今后若想妹妹了,就拿出来‘闻香思人’一番,妹妹就在身边了。”
黛玉便红了脸,嗔道:“胡说!不过是让你留一个纪念罢了,你若这样想,不如还我。”便要去夺,弘历只笑着避而不给,两下谑闹一番,方罢了,一时黛玉要回去,弘历扯着她,笑道:“好妹妹,后日我就走了,今夜与我喝一杯,何如?”
黛玉想了想,点头微笑道:“也罢了,就依你一回。”弘历大喜,忙邀黛玉进屋,黛玉笑道:“不在屋里,还在你上次喝酒的地方。”
弘历疑惑道:“上次什么地方?”
黛玉笑道:“还装憨呢,我听说你上次曾自己在山坡那边独醉,可有此事?”
弘历一怔,笑道:“必是浣纱泄露出去的。”
黛玉道:“她泄露的又怎样,我就不能知道了不成?若我说,那里就好,又背静无人,又能挡些风。”
弘历听了,一叠声地说好,进屋亲自拿出一壶好酒来,又拿着两个杯子,恐黛玉冷,又拿着一件厚衣服给黛玉披上,黛玉娇小,衣服便直拖下地去,还得提着,一径到了山坡后头,弘历先将双杯斟满,举着笑道:“这第一杯敬妹妹,让妹妹每天开开心心,身体越来越好——”
黛玉笑道:“乱敬什么,第一杯,该祝你早日凯旋才是。”
弘历笑道:“对,还是你明白,早日凯旋,妹妹见到了我,自然开心,身体也就好了。”自己先干了,黛玉便红脸啐他,见他喝下去,少不得自己也一口口喝了。
弘历又斟两杯,笑道:“第二杯,希望战场大获全胜,敌人落花流水,皆丢盔弃甲,战败而逃,我军不费吹灰之力,得其城池,收其贼心。——这回怎样?”
黛玉道:“呆子,‘凯旋’二字,已是尽了,你偏又啰嗦一遍,况是人皆有妻儿老小,若情非得已,谁愿出征?这第二杯,若我看来,该愿天下自此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永无争端才是。”便向他举杯,自己悠悠先喝了。
一杯见底,见弘历还呆呆地笑着看她,黛玉不禁疑道:“看我做什么?说错了不成?”
弘历笑道:“不是说错了,只是妹妹方才言语举止,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词来。”
黛玉便问何词,弘历笑道:“‘母仪天下’一词,可配妹妹。”
黛玉登时羞红了脸,嗔目说道:“四哥哥,你说什么!——人家好心陪你,倒成了给你取笑解闷的了!若这样,还不如回去。”
弘历见她要走,忙拦着笑道:“妹妹别恼,不过是一个比方罢了,你若不喜欢,我再不说了,什么大事,就值得要走?岂不知后日一别,多少日子不得而见呢?便是要吵要恼,都没机会了。”
黛玉便垂头默默回来坐着,眼里水蒙蒙的,弘历忙又斟满杯子,笑道:“是了,第三杯,就祝妹妹以后永不生气,也不掉泪,不然我就把你眼泪收购了来,一滴一两金子,有多少,我全收了,以后就再看不到妹妹哭了。”
黛玉不由得被他说笑了,‘呸’的一声,说道:“才不卖!那我岂不是‘欲哭无泪’了!这第三杯,该祝你此行真正有所得才是!不然岂不辜负了阿玛的一番期望?”
弘历说一句:“正是,别说辜负了阿玛,就连你也辜负了。素日别人也说过我‘行事飞扬跋扈,狂放不羁’,让我多收敛些,就连甄士隐那日都以柳絮东风一例警我,我尚不当桩事儿,依旧我行我素,如今果真得报眼前,看来真是人说的‘因果’了,今后定不能再如此,真真愚蠢至极。”遂自己干了。
黛玉看他说完,淡淡一笑,也不说话,陪他喝了。
三杯下肚,弘历和黛玉都觉有些醉意,弘历又要斟满,黛玉忙护杯笑道:“再不能了,我们就坐着好好说话,岂不好?”
弘历遂依言坐于一旁,二人半晌不言,弘历便问道:“妹妹说,这世上一夫一妻的可多?”
黛玉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弘历笑道:“也不为什么,只是想到那些帝王都有后宫三千,忽然觉得别扭,若我为王,只要一个皇后罢了。”
黛玉心中一时乱跳,道:“又胡说了,这也是能乱比喻的?何况,这些事也由不得你。”
弘历嘴角一挑,笑道:“我现在若说出什么深盟海誓来,你也必然不信,只瞧着罢了,说得再多,也不如作出来的实在。”便又拿过酒来喝。
黛玉反复咂摸着这话,点头不语,半晌,说道:“一夫一妻,何尝没有?我爹娘便是此例。”
弘历忙道:“此话当真?”
黛玉微笑道:“爹娘情真,这世上有此眷侣者不多,娘因病去了,爹爹再未续弦,一则出于对我娘的眷念,二则恐我伤心,是以再未娶妻。”
弘历静静点头,笑道:“果真佳眷,非别人能比,就是这样,才见二人情真意切,自是超尘脱俗的绝配了。”
因说到父母旧事,黛玉不由得又伤感起来,叹一声,说道:“只怨爹娘去得早,我小小年纪,便把我扔在这里,便是香菱,也可随爹爹天涯相伴,布衣素食,也比这快活些——”不由落泪。
弘历忙笑道:“才还说‘买眼泪’的话呢,这会儿又伤心了,这算得什么,你好歹还受了几年母亲疼爱,我从出生不多久,便不知娘亲是谁了——”
见黛玉怔怔的看他,弘历忙说道:“傻丫头,你忘了?王爷,福晋,都并不是我的亲父母,我真实身份虽不便说出,其实和他们的养子也差不多了,一样可叫他们阿玛,额娘。”
一边为黛玉拭泪,一边又柔声说道:“我给家里去了信,叫常接你回去小住,阿玛,额娘都是极好的人,你是知道的,湘儿她们也都对你很好,你在他们身边,我也放心。”忽又说道:“是了,不然你就住到我们家去罢?”
黛玉摇头道:“这样不好,好像家里住不得了一般,岂不惹人说的?”
弘历点点头,又道:“那我就让弘昑来保护你。”
黛玉笑道:“快别闹了,回头阿玛又该生气了,你就放心罢了,好歹还有老太太呢,你没来时,我是怎么过了?”
弘历撇嘴道:“这些人我一个也信不过,外祖母,舅舅,舅母,嫂子……听来都似很近,其实都长着一双势利眼,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也依靠不得,有时候,亲人往往还不如萍水之友,无情起来,比虎狼尤甚,迎春不就是例子?那还是她亲爹爹呢!”
黛玉听了这话,便不言语了,弘历也知说得多了,一时无声,此时月正中天,圆而皎透,纤雪通明,万籁俱寂,只他二人月下悄然而坐,虽无声,却彼此照心,胜似千言万语,也无可多记。
一时起风,黛玉有些瑟缩,弘历方知出来的久了,便送黛玉回去,二人一路无言,弘历见其去了,方落落回来,不提。
次日一日,落英阁又是忙乱一天,弘历又要应付贾府众人,又有宁国府的人来送东西,还有亲王府派的人来,还要忙里抽闲关照和珅几句,杂事不断,琐事不休,一日也没得消停,方至潇湘馆,凳子尚未坐热,又听说弘昌叫人送了一个地图和文书来,黛玉忙又推他回去好好看了,直研究琢磨到半夜方罢。
次日一早,弘历便早已经收拾妥当,一身纯银色铠甲,气宇轩昂,飒爽英武,平添无尽刚勇之气,一身雄姿,将贾府众人看呆了,更是令特意送来的宝钗也直了眼睛,手里拿着几日赶做的香囊,怯怯地不敢给,只在手心攥着,别人也不知道。
府外早有人等着了,许多身着铠甲的官兵,严整以待,肃穆悍然,前头一匹白马,专为弘历准备的,贾府众人簇拥着送出来,无数叮咛嘱托,喧乱不堪,弘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将黛玉一人扯出来,笑道:“我有话对你说。”
一直扯到一边,目光极尽柔和,只为她整理领子衣服,黛玉强忍着泪,微笑道:“什么话,且快说来。”
弘历抿嘴点头,鼻中酸酸的,定神半晌,方笑道:“好妹妹,我这些话,你要紧紧记在心里才好,我虽不大,比你多知,世事凶险,那些人多欺善怕恶,我今番去了,别的倒还罢了,唯有一事,最放不下,你这样柔弱不禁的,我好怕别人算计你,但记住一件,若有委屈冲突,不必和他们分证,只耐心等我回来,定然帮你一一出气。”
弘历细语柔和,句句小声,岂知一字一句,却让黛玉心头乱跳,越听越疑,不禁想起那日的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