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和黛玉回了潇湘馆,因听紫鹃说到王夫人叫黛玉去,弘历先皱眉说道:“她又有什么事说?想必没什么好念头,不用理她,你就说你身上不舒服便了。”
黛玉道:“身在人家,岂能那么狂的?况我也不是动不得,她既叫我,想必是有事说,纵逃得了今日,逃不了明日。”遂一径进了屋子,欲喝完汤药便去,弘历也跟进去,想了想,说道:“那也罢了,我陪你去。”
黛玉笑道:“你老实家里待着罢,她只叫我,你跟我去,算怎么回事?”
弘历一时蹙眉点头,忽然笑道:“是了,‘我去给她请安,恰巧在那里遇到了妹妹’,这个理由怎样?她不会连请安的都赶罢?”遂不管黛玉反对,执意要去,黛玉无法,只好由得他了。
一时喝完了药,二人同行,至王夫人处,弘历便让黛玉先进去,王夫人见了黛玉,一反常态,礼数尽到,客气有加,殷殷地问一回病,又忙让丫头拿软椅靠垫来,又要拉着她上座,面上尽是笑容,黛玉只坚持不肯,自在旁边一溜椅子上坐下,王夫人方罢了,刚踌躇着要说话,却听丫头说‘四爷来了’。
便见弘历大步进来请安,见了黛玉,又笑道:“原来妹妹也来了!”遂厮见过,坐在一边,又是慰问王夫人,说些‘近来事忙,要常常帮着阿玛处理些琐碎事情,所以没能来经常看望太太’等语,又扯些有的没的,王夫人只笑着应付,想了想,便道:“我和你妹妹有事说——”
弘历知是赶他走,却只作不知,笑道:“既如此,你二人说你们的,我且在这儿坐着,不必理我。”说完,便饮茶吃果子,又把玩桌上花瓶,柜中瓷器,王夫人见他如此愚钝,心中郁闷,想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遂思道:罢了,反正林姑娘自己的事,又由不得他做主,纵听去了,又能如何。
这边便对黛玉笑道:“你姨妈今天来找我,说家中有些筹措不开,短银钱使,我想你那里现在很有些闲钱,可否先借你姨妈家一用?待生意好些了,便可立刻还你!”
弘历听了,心中便冷笑道:“果不其然,我就说准没好事!原来是惦记妹妹的银子了!”且先不露声色,见黛玉款款起身,说道:“姨妈开口,原不应辞,只是我前些日子才刚将玉瓶等物埋在地里,又在上面培植了树——”
王夫人忙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我派个人去帮你挖出来就完了,——好姑娘,我也难得求你一回,我岂能不知那玉器对你重要?今儿若不是你姨娘,我也断不忍心开这个口,你只看在你姨妈素日待你不薄,况这许多年,全家上下对你礼数还算周全,且帮上一帮,权当应急,你姨妈一旦措开手了,定会将那些东西原封不动的还你,便是你要些利息也使得,这样可好?”
她低声软气地这样一说,况又有‘这许多年,全家上下礼数周全’之语,不禁又碰到黛玉软肋,使其想到自来到贾府,多年寄人篱下,饮食住行皆靠了府上,如何能再说什么?便只暗暗叹息一声,默默垂头,方要说个‘好’字,却听弘历笑道:“太太且别怪我打扰,我且问一句,姨妈需要多少银子?”
王夫人一怔,便道:“具体也不知,不过怎样也得二三十万两罢。”
弘历心中冷笑道:“二三十万两,真真是狮子大开口!”面上却仍笑道:“这倒也不多,什么时候要?”
王夫人听他这话,又忙笑道:“倒也不急,只是现在若不早做准备,怕将来有后手不接之日。”
弘历笑道:“妹妹前些日子将那些玉器种了蓝花楹树下,以解思念父母之苦,那花明年春天才开,我正想着,好歹该让妹妹等到明春,看了开花,再破土出物,未为不晚,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妹妹一番孝心?姨妈若急着用钱,我家中还有些珍藏的罕物,另外还有借给朋友的一些,怎样也值个二三十万银钱,过些日子派些人家去取了来,让姨妈先用,岂不两全其美?”
王夫人一听,如何不乐,忙笑道:“好孩子,我也知你妹妹心思,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和他开口,如今听了你这话,还是你想的周全,这很好,就这么着,回头你姨妈定不会亏待了你!”
弘历笑道:“自己家人,说这些外道的话做什么?”
一时便定下来了,弘历遂同黛玉出来,弘历冷笑一声,说道:“让我借她那些银子,想得倒美。”黛玉便只静静地走,手中帕子绞来绞去,并不开言,弘历见四下无人,便对黛玉说道:“我的好妹妹,她们这样人,只需看了表皮,就知道内里黑黄了,你怎么总狠不下心来!难道还真打算要将那东西给她们不成?”
黛玉眼睛痴痴,悠悠说道:“仰人鼻息,焉能不为人谋事?况你也听了她那些话,无非说我这些年,但凡用度,皆在府上,如今偏生用到我时,我就不理了不成?”
弘历便道:“还说这话!存心要气死我,我从前对你说的那几条,你就忘光了?既是你嫌用了人家的,于心不忍,这也好办,你住了也没十年,便按每月五两银子的花销算,一年才花六十两,十年也不过六百两,明儿你索性拿出一万两银子交上去!就说是‘食宿费’,看那些人以后还敢放半个屁!——我便把话放这里,今儿是没借给她,若真借了,这钱必是一去不复返!到时候你无声息便罢,若开口要,薛家那边上百个理由搪塞你,你也拿她们没奈何!”
说完,见黛玉欲有还口之意,看了看他,又忍住不说,便又说道“怎样?你还有什么狡辩的不成?你站着!我只问你一句:你方才到底心里怎么盘算的,想借不想?”
黛玉见他脸儿红红的,只心中恼了,便犯了错一般,背过手去,垂首半晌,想了想,微微摇头,小声自语一句:“问便问,凶些什么。”弘历一怔,见她此状,便叹一气,放柔了声,说道:“不是我凶你,须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现在就缺少些狠心!——罢了,这事儿既我应承下来,你就再别理会了,也别只心里不安。若她们找你去讨东西,你只别给,就说我不让的!”黛玉便点点头,其情其状,委委屈屈,可怜兮兮的,弘历看到,不觉又好笑,想到黛玉心中所想,不觉又生叹,倒又去软言细语宽慰她一回才罢。
此事之后,王夫人便向薛家那边回说‘紫历愿意借,只些许等些时日便可’,薛家听了弘历主动站出帮忙,倒喜出望外,薛姨妈更赞宝钗平日功夫做得充足,‘若非对你垂心,怎能如此?’母女两好生欢喜了一回,其景状着实可笑。
谁知弘历这边虽口中说借,却只延延蹭蹭,家里的只说被人借去了,一日复一日,全没有还来之日,每每薛家问起,也做出焦急之状,百般好话安慰,薛家虽又急又气,又不好说什么,——也曾和黛玉说了一次那些玉器,岂料黛玉经过弘历上次一番言辞,也不得不学得滑了些,只说‘四哥哥说借,必然是借的,我若给了你们,回头让他得知你们信不过他,来跟我要,必然要恼的’,薛家也实在无法,唯有寄希望于一个‘等’字。
这天恰值四喜来有事回,尚未进屋,可巧遇到丫头小嫣,说是‘来寻四爷’,四喜因让她先去说话,谁知这个小嫣是个有心的,因她之前也来过一次,弘历只将催促还古董的责任推与四喜,她就记住了,如今且先不进屋,只站住问道:“四爷让你去催的那些东西,他们可都还了不曾?”
四喜听了这话,便有些疑疑惑惑,心道:四爷何曾派我去催东西了?便知道这里面有事,脑筋一转,也不说话,只叹息一声,摇摇头,说一句:“现在求人办事,真真是难呢!”那小嫣便现出失望之色,道:“又没还来?”四喜听一‘又’字,便知如何答对了,忙点头说道:“可不是,借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到了还的日子,就拖赖不还,岂不气煞人呢!”小嫣也无甚话说,只得叹息一声,交代一句‘若还时,万要告诉我们知道’,四喜忙答应。
这边小嫣方要走,却见弘昑来了,有些疑惑,笑道:“你又跑来作什么?”弘昑指了指拿着的东西,说道:“茶叶,姑娘让送的。”
小嫣歪头看她,道:“莫名其妙的,姑娘派你来送哪门子茶叶?不是你托慌跑来寻绣儿姐姐几个顽罢?”
弘昑也不停步,边走边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的送茶叶,你得问姑娘去!我懒得跟你说话!”这边小嫣被噎了个倒仰,站了半日,自冷笑道:“不过也和我一样,是个丫头,就狂成这么样儿!便是四爷,林姑娘都拿你当个人物,也不用就这么自封为王了,今后就不必伺候人了不成?——可别让我抓到把柄,才算你厉害!”
是以气呼呼地回去,到了家,宝钗,薛姨妈都问,小嫣便道:“不行呢,又没讨来。”便将与四喜的对话原封不漏地说了,因又问宝钗道:“姐姐可让落夕去送茶叶了?”
宝钗便有些红了脸,因那茶叶名字叫‘相思醇’,本是宝钗背人偷送的,——虽薛姨妈纵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可是说出来,终究是臊人的,便道:“不过是些普通的茶叶,你又问这个做什么?”
小嫣自以为是宝钗心腹,如今无故被弘昑抢白,好大没趣,便有些情绪,说道:“既如此,姑娘怎么没对我说过?”
宝钗不由得有气,道:“这是什么话,我要做些什么,还得向你汇报不成?”
小嫣见宝钗有些恼了,方忙笑道:“姑娘别生气,我不过怕落夕对姑娘有歪心,跑这跑那的。以后不说就是了。”
宝钗便看她道:“我知道你们见落夕处处比你们强,你们气不忿,就常歪派她,她不是那等心中藏奸的人,以后可不许再跟踪她了,我若知道,也定不依。”
小嫣刚想说‘何曾跟踪她了’,见宝钗如此,只好把话咽回去,便出去了。
待其走了,薛姨妈蹙眉说道:“紫历这孩子,当初满口答应的是他,如今又总拖延着不借,到底是什么心思?不会是一时为了应付我们,才说出此话罢?”
每每此时,宝钗倒要出来圆话,说‘妈何必这样想,四哥哥并不是这样人’等语,一时也无可胜记。
便进去了,见弘历正睁眼在床上躺着,似在想事,遂将茶叶放下,说道:“这几日我留神看着薛家账目,没过来,那事我知道了。你这银子是打算不借了?”
弘历笑道:“自然是不借,白便宜了她们不成?”
弘昑微微一笑,道:“若我说,你腾些日子,大可以借她们。”
弘历便一怔,蹙眉说道:“这话怎么说?”
弘昑见别人不在,方凑过来说道:“她们那些店铺所以如今渐露颓势,不是不占天时地利,头一则,内里管理混乱,无人认真操心,第二则,行事图省事省钱,惹得众人不满,此外还有许多经营不善之处,才至今天,若我看来,你只需先不借,待到那些生意快熬不住了,你再说借给她们,只是一则,便是你要有绝对的说话权,掌控权,变个名目,将那些商铺攥在手心,纵使她们不甚满意,形势所逼,也必然依你,到那时候,明里你是为她们经营,暗中大有手脚可做,好处实丰,这可是放长线,钓大鱼了,你细细想想,可是这理?”
弘历听了这些话,不觉惊心,便似开悟一般,自思‘此法甚好,如此一来,薛家钱脉尽握在我手里,只要我不发话,她们行动也难些个!——这‘丰年好大雪’,以后说谁,却也未知了!只为何早没想到’,遂脑中心意皆是如此,口中却不太服气,还说道:“士工农商,不过是末末的一层,纵得了她们的便宜,想来也没甚趣味!”
弘昑知他心思,便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弘历见四喜在外面站着半日,便喊他进来说话,四喜知不必避着弘昑,遂先说了方才小嫣一事,博得弘历一回夸赞,然后才小声说道:“四爷吩咐的事,小的每日不敢忘了,那和珅上次经了一次挫折,好长日子不敢怎样了,近日却又有招兵买马之势,依小的猜,怕是要动歪脑筋。”
弘历笑道:“他若按兵不动,我倒担心,这家伙鬼点子多,不知哪下就把东西先抢去了,这样倒好!”便冷笑两声,说道:“只是纵他再怎么聪明,这番却有些莽撞了,那吞云珠毕竟是朝廷至宝,焉能被他轻易得了?这岂不是‘以卵击石’?真真可笑!”
原来这弘历有了上次的经验,知和珅暗暗惦记着那几样稀世药材,怕他抢先,便让四喜常暗中盯着他,若其有何动作,要么跟着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若不能,便说不得从中作梗,不让他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弘昑一听‘吞云珠’几个字,心中一动,便问:“可是能祛姐姐病根的四药之一?”弘历说了个‘是’字,弘昑便忙道:“那东西现今何处?索性我们拿来了,送给姐姐,岂不是妙事一件?”
弘历刚要说话,四喜却笑说道:“可巧了,小的才听四爷说和珅‘以卵击石’,还要回四爷呢,那和珅如今得了个大机会,和硕淑慎公主要嫁科尔沁去,因她年小身弱,皇家给了许多陪嫁,其中最珍贵的,便是这吞云珠了。所以如今和珅行动,小的有些疑他。”
弘历道:“笑话!这可是公主出嫁!若有闪失,可是掉脑袋的罪,我就不信他的胆子竟这么大!”
四喜抿嘴笑道:“爷还不知那个和珅的?爱财如命,便是铤而走险,他也愿意一试的,我的弟兄在那里潜着,据说,那和珅倒不敢伤了公主,吩咐‘抢了东西,便可撤身’,又说他此次招揽那些人,也和上次大不相同了,倒很有些身手。”
弘历便冷哼一声,姑且不言,弘昑想了半日,说道:“你可知他们打算在哪里下手?”
四喜忙说道:“据说是赤峰。”
弘昑想了想,便道:“那就抢在他前边行动,错过这次机会,再要拿回来,可就难了。”
弘历也觉有理,遂命四喜下去,和弘昑密谋商议对策,——他本因前事难卜,恐有凶险,不让弘昑参与,弘昑岂能听他?又说‘我虽不济,好歹也能帮你一帮,若你不依,我也少不得乔装出府,私自行动了’,弘历无奈,只得依他,二人便将一应事宜暗暗研究妥当,待万事俱备,只等是日行动。
岂知此次冒险,竟引出多少惊心动魄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