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把袭人赶出怡红院,竟将她分派到粗活使唤处,又故意交给李嬷嬷处置,倒合了李嬷嬷的心,起初其碍着众人眼睛,还不能尽着辱袭人,却只将那最脏最累的活丢给她干,无人处便恶言相向,污秽难以入耳,袭人也不敢争辩一点,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至于后来,这李嬷嬷略略放大了胆子,便常常刻意寻隙找茬,不是嫌这样做的不好,便是那样不够妥帖,拖声怪气的训斥,袭人往往还要返工重做,甚为琐碎,若稍稍露一点为难哀怨之色,李嬷嬷便借此为由,非打即骂,是以未过几日,那袭人胳膊,腿上便青一块,紫一块,旧伤未好,新伤又至,一日累的几近虚脱,晚间又疼的睡不着,每每捂被而哭,悔不堪言,只能寄希望于宝玉身上,盼其能念旧日情面,早日救助自己脱离苦海,是以虽每日生不如死,仍旧咬牙强挺,私下却也早留了一缸眼泪。
而说到宝玉,身边突剌剌地走了个袭人,便觉去了一个头等可心中意之人,每日魂不守舍,茶饭不香,每每痛极而哭,便有小丫头子悄悄去告诉了贾母等人知道,若照往常,宝玉有此景况,别说一个丫头,只怕一座金山,贾母都肯给得,唯独此次意义不同,想到袭人宝玉相克,便是那袭人有一万个好,如今也不中用了,况俗语言曰‘长痛不如短痛’,贾母便宁可狠下心来,她只道天长日久,两人久不见面,那宝玉也是小孩子家的,自会将念想袭人的心淡下去,只一则,因恐他身边没了袭人,她人不在其位,不能尽力伺候,想了一遍跟宝玉的人,只觉得晴雯灵巧乖觉,便索性将晴雯顶了袭人的缺位,王夫人听了,虽大不愿意,奈何是老太太亲口发话,且兼晴雯并未听闻有何不矩之实,只得罢了,不过私下暗暗嘱咐麝月及婆子等人‘好生看着,不许她近宝玉,不许她与宝玉一处睡觉。’麝月只能答应,却不敢让晴雯知道半点。
这日贾母等人正与三春姐妹并黛玉等人说话,又听得宝玉处小丫头来报,说道:“宝玉又不吃饭了。”贾母听了,忙忙叫人去问,只道‘必是东西不可他意了,问他爱吃什么,告诉厨房尽着给做,若没有,上外面买去’,丫头去了一回,因回来告诉:“晴雯姐姐说了,‘不是饭菜不好,是想袭人,才不吃的’。”贾母不觉唉叹几声,跺足捶杖地哭道:“真真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今世非有这个不省心的小祖宗!一点不知我的苦心,只会拗我,我这把老骨头,竟快些咽气也罢了!也省得操这份心!”众人见贾母动了悲,都忙上前来解劝,李纨便笑道:“老太太放宽着些,想咱们宝玉是个重情重意的,袭人好歹伺候宝玉一回,如今突然离了,他自然难受,若非这样,倒也怪了。如今林妹妹在这呢,不如让林妹妹去劝一遭,她们兄妹平日原是极好的,或许能让宝玉略收收悲,保重着些,也未可知。”贾母忙点头道:“甚是,还是你明白。”忙牵着黛玉的手道
‘你们一处玩大的,好歹去替我劝劝,他许就听你的,别的罢了,若只不吃饭,如何使得。’说着,又叹息抹泪,黛玉见贾母如此,况觉自己于情于理,也该去探望一回,少不得应了,自带着丫头款款往怡红院来。
彼时怡红院寂静无声,黛玉见屋内珠帘微摇,香烟细细,晴雯在窗下床上别身子坐着,似有赌气之意,那边则是麝月对宝玉蠕蠕低语,忽听有衣裙窸窣之音,却见是黛玉来了,忙都起身陪笑,宝玉也强笑说了一句:“妹妹坐。”黛玉便坐下,因笑道:“你二人悄声细语的,说什么呢。”晴雯因奉茶来,看了一眼宝玉,道:“二爷想袭人了,只不吃饭,麝月在那劝呢。”说完,自己转身去了,黛玉思索一回,慢慢说道:“太太执意要撵袭人去,究竟为何,我竟不知道,许是袭人犯了大错不成?”麝月便叹道:“何曾有什么错,不过是馋人从中生事,太太当真了。”黛玉疑道:“也怪了,袭人姐姐那样的人,再不该有仇家的。”麝月忙道:“姑娘哪知道,素日大家虽然看去和和气气,其实内里多嫌着她的人有呢,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袭人有是个心实的,保不准中了暗算。”宝玉便长叹一声,红了眼圈,道:“要说起来,都是我害了她,素日她常跟我说,不要只为她好,凡事只迁就她,就去得罪人,我却每每顾不得这许多,如今想来,却只有后悔,终究不知道该如何救得她。”又叹数声,只拿帕子拭泪,黛玉道:“青天白日的,哭什么,也不嫌臊!她既没有错,只寻个好机缘,大家索性都说明白了,岂不完了?哪有平白无故颠倒乾坤之理?”宝玉忙道:“太太如今认真不留她,还哪听得进去别的?我倒也不奢求她能再回来,只求她别每日受那李嬷嬷的气,就是脱离苦海了。”黛玉听完,尚且未言,麝月却忽然说道:“二爷且别犯愁,如今我却有了一个主意,倒能救袭人出来,不知可使得?”宝玉忙问何法,麝月忙笑道:“此事别人再不好出面的,唯有林姑娘才可。”黛玉问道:“我又怎么救她?”麝月道:“上次戏子们跳墙出府,姑娘那边便缺了两个丫头,到现在还没补上这缺儿,不如索性回了老太太,跟老太太讨了袭人做丫头,老太太素来最疼姑娘,定会将她给了你,太太也必不会说什么的,如此一行,既成全了宝二爷,又成全了袭人,姑娘又多了个好丫头伺候,岂不各得好处?”宝玉听完,顿时叫妙,道:“果真麝月,想得出这等妙计,竟是这样才最好些!”黛玉因微笑点头,只说一句‘也罢了’,谁知念红在黛玉身后,一直皱眉听着,此刻忽然开口道:“这是什么好主意?要我说,却是绝不可行!”众人皆看她,麝月忙笑道:“这话怎说的?如何不可行?”黛玉也看她道:“你消停些罢,我知道你的意思,并不用你操心。”念红见黛玉嗔怪,便红了脸,索性瞪目说道:“并不是我爱闲操心,不过各人向着各人的主子罢了,若我不是姑娘的丫头,姑娘要如何,我也理会不得,如今却说不得讨人嫌了!——我虽来的日子浅,姑娘处境却是看得明白,虽说姑娘是老太太亲外孙女,岂知不过一个空名儿,凡事竟是做不得半点主的,饶是这么样,还有人背地里多嫌着姑娘,如今不过碍着老太太,才不给脸子瞧罢了,那背地里的话想必也是有的。”黛玉断然说道:“我们说袭人,你又扯上这些做什么,她们爱说,便说去罢了,和我什么相干?”念红本是个直性子,既开了口,索性不吐不快,红脸赤目地道:“话并不是这样说,人都说宝二爷和姑娘一起长大的,彼此纵谈不上知己,也该比别人体贴些,方才那些道理,连我这个没来多久的尚且知道,难道二爷倒还不如我明白了?如今竟让姑娘去救袭人,亏二爷怎么说来!我一个丫头,并不知太太为何赶那袭人,只是断不相信太太那人,别人一两句话,她就至于大怒了,必是有什么不能外道的大缘故,傻子也该明白些!如今太太刚治她,你们就要姑娘出面,硬救袭人,岂不是摆明了跟太太作对?太太岂不更嫌她了?出这种主意,还说妙计,我竟是第一回听说!”说完,也不知为何,那眼圈竟然红了,黛玉本想斥她,见她此状,自己也觉伤感,又不肯当着别人露出,只强笑道:“你这丫头,许是今儿跟哪个赌钱输了,在这里弄景,哪就至于如此了?”麝月也忙笑道:“就是,我们不过和姑娘商量,姑娘想行就行,不想便罢了。你又何必说上这些。”念红未及听完,冷笑两声,说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寻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说去?单单找我们姑娘?自然,二姑娘不敢出头,四姑娘不肯揽事,三姑娘你们不敢找,只我们姑娘来了,你就突然生了妙计,唬谁去?打量谁不知道呢,你心里想的好,我们姑娘索性是这样的境遇,再坏也无可坏了,不如什么黑锅都推给姑娘,让她担着,是这意思不是?”麝月见她句句噎人,顿时面红耳赤,说道:“这是打哪说起的,罢了,算我没说这话,省得成个栽赃嫁祸的千古罪人。”忙起身走出去了,宝玉也无可回复,只得讪讪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妹妹平日伶牙俐齿,连你都是个不饶人的。”念红便道:“我们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像某些人会说话,却是蛇蝎心肠,二爷也是个明白人,怎么人家说什么,你都只说好,自己竟不会分辨了——”黛玉变了脸色,嗔道:“住口罢!这丫头真真疯了,明儿你回落英阁伺候去,我不敢要你!”话未说完,突然咳起来,念红忙上来扶着,黛玉只推道‘不用你’,自己扶着桌子边咳喘半晌,那宝玉见黛玉急怒攻心,惹上旧疾,心中也后悔,深知此情此景,均是自己一语而酿,如今她又如此,自己又不能替她,况见念红委屈,也在一边啜泣而哭,意燥心急,便跺足道:“罢了,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全赖各人造化罢。”又叹数声,黛玉喘息方定,神弱气迷,悠悠说道:“袭人的事,终不是没有办法,你如今为她一人,又不吃饭,惹得老太太又伤心,大家跟也不安生,什么意思,依我说,你竟好好的——”话未说完,只蹙眉捂着胸口,一语不发,念红犹犹豫豫上前搀着,道:“咱回罢。”黛玉微微点头,扶着念红,转身去了。
方出门不久,便见绣儿走了来,笑道:“可算找到了,果然在宝二爷这呢。”一语方完,见念红小心搀着黛玉,便收了笑,道:“姑娘不舒服了。”念红郁郁说道:“头里就咳嗽,饭都没吃,今儿为来看宝二爷,又吃了一肚子风,又惹许多欺负,自然不受用了。”绣儿便笑道:“谁敢欺负姑娘?我跟四爷说去。”念红方想说话,黛玉看她一眼,说道:“别理她,你作什么来?”绣儿便忙笑道:“别提,姑娘快跟我去吧,我们那个正急着找姑娘,说要有大事跟你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