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于夜深走困,脑中万种思绪莹转,直到近四更天才微觉星眼迷朦,却见警幻仙子走来,黛玉正问到‘那冤家可是府中之人’,警幻仙子听她这话,冷笑道:“妹妹好痴也,那宝玉尚且配你不上,这府中余下者,不过都是些浑浊腌臜不堪的人物,又有哪个配我等开口一提?此人虽非府中人,却与府中有着极大的关联,将来对妹妹多般卫护,自是与他人大不同,只是一点,竟是百美中唯一不足之处,却也是不得不说的。”说到此,便有犹豫之态。
黛玉心生疑惑,便笑道:“有何不足?还请姐姐告知,好叫我心里有计较。”
警幻仙子便笑道:“你那冤家,上界已经是至圣之子,尘世中本亦注定为人中之龙,只是此刻正经受命中一劫,虽与你有再见之缘,然能否得延长久,仍看你二人造化,更况他已在太虚挂名,乃花神之圣者,须得从人世便携百花之气,将来方能培得神根,归回正道,此亦乃命中注定,非他人所能强之也。”
黛玉懵懂,狐疑不定,不觉问道:“姐姐所说‘从人世携百花之气’究竟何意,我竟不解。”
警幻仙子待要解释时,九天之外似传来一种怪语之声,如婴儿牙牙学语,又如兽啸鸟鸣,黛玉神智忽而被扯得极远,及至微睁双目,仙子之话犹在耳边,眼中却见窗楞边的鹦鹉扑闪翅膀,紫鹃正看着春纤喂它,啜着口,教它模拟人声,两人不时咯咯发笑,便知刚才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此时窗外已亮,因叫紫鹃进来伺候梳洗一番,回思一遍所梦之事,已是囫囵半片,唯记得冤家等语,缘分之谈,让她不免疑惑,而细想又不禁羞臊,虽有一番脸红,一时去与姐妹们说说笑笑,与贾母解闷一回,所梦之事,全当作笑话一般,倒也忘得差不多了。
此外几日皆节下日常琐事,无甚可记,单说这一日湘云突然来了,众姐妹听闻,都至贾母这边凑热闹,待黛玉摇摇来时,只见屋中众艳云集,湘云穿着一件大紫红芍药对襟披风,红色高底靴,更衬得香培玉琢,憨秀可人,此时独她一人站在屋中央,大说大笑,叽叽呱呱的,众人竟是半句话也插不进去,贾母看去亦十分喜悦。
湘云见了黛玉,忙上来问好,又拉着黛玉的手道:“好林姐姐,我好容易来一回,丫头都催了三四遍了,你倒最后一个才来。”
黛玉忙笑道:“对不住,吃药呢,故来晚了些,你方一进大门,我就已知道你来了,我人虽最后一个来,实则比这里每一个人都早些呢!”
湘云不知何意,犹问:“你何以知道的?”
黛玉掩口笑道:“还没出潇湘馆,就见鹦鹉扑翅,突然说了句‘幺爱三,爱点,赢了’,就知你来了。”黛玉说完,众人尚且不解,不过片刻,细细回想,立刻大笑,惹得湘云便要打她,黛玉忙躲,终被贾母笑着拦下了,湘云也不好怎样,只说了一句‘现有老祖宗护着你,我明儿再找你算账’,众人更是余笑不禁。
黛玉靠着贾母坐下了,贾母便渥着黛玉的双手,因皱眉问跟来的丫头:“炭火可换得勤?冷不冷?”丫头笑道:“早中晚各一次,紫鹃姐姐从不忘这些事呢。”贾母点头,回头叫鸳鸯道:“把我家常用的手炉拿两个,回头送去潇湘馆,给林丫头时常用的。”鸳鸯答应着下去了。
这里探春笑道:“林姐姐,你才没听到,云妹妹说她的见闻,真真是好大的排场。”黛玉便看着湘云,湘云接起话头,又摆手晃脑地笑道:“这也还罢了,不过是普通官家出嫁女儿,要真说起排场,我犹记得小时候,我们家也有过那么一次,整个金陵都轰动了,老祖宗可还记得?”
众姐妹都笑道:“老祖宗一生经历多少大事,谁知你说的是那件?快说罢了。”一迭声地催她,湘云便笑说‘是我糊涂了。’遂道:“其他倒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奶娘抱着我瞧的,我尚不记事,只拿半个石榴吃,记得一条轿子长龙,我因要查,看一顶轿子走过去,便吃一粒子,直至半个石榴吃完了,轿子还是长长的不见尾,因为在冷风底下吃了凉东西,倒惹得肚子疼了两天。”话未说完,大家都是一阵大笑。
彼时凤姐正在隔壁屋子,因湘云来,贾母吩咐多做几样菜,她方和李纨等人看着摆桌子杯盏,一时得了空,见这边热闹,便走过来跟着凑趣笑道:“要说起排场,真真不是我夸口,我们王家还有薛家两家,当年迎接朝中使臣,竟把那整条街道都给封了,遍街铺的大红毡子,又是大红灯笼,哎哟哟,且不说别个,光说那几日准备盘子杯盏就足足有几车还多呢。”
薛宝钗笑道:“十二车罢?”凤姐拍手笑道:“正是呢,还是妹妹记得清楚。”
贾母笑道:“姑娘们说说也倒还罢了,你一个嫁为人妇的,竟也跟着凑热闹夸嘴,张口闭口还提你们‘王家’不断,也不嫌害臊。”
凤姐笑道:“老祖宗且别说我,也怨不得我进来讨骂,谁叫老天不公呢,这些姑娘能比我小了几岁?竟个个都是老祖宗心尖上的,说什么做什么都使得,独我要在外间摆盘摆碗,跑里跑外,不过白进来凑个热闹,说上两句,老祖宗便马上翻脸,要赶我出去,罢了,罢了,世态炎凉,我今儿才算知道了——我仍旧离了这里才是。”贾母听了,早笑得软在深椅里面,直让鸳鸯去撕她的嘴。
满堂皆喜,独黛玉静不作声,起初听得湘云夸其史家之根基深厚,倒还不觉什么,至后来又听凤姐显其王薛二家富贵热闹,及联想到众姐妹无不有可说之喜事,可依傍之至亲,满座之人,唯独自己无父无母,无根无基,细细想去,竟是无半点可说之词,是以众人越是欢喜说笑,她便越觉凄凉,‘若双亲尚在,何至如此?’心中渐生缠绵悲戚之感,垂下眼去,默默不发一语。
宝玉早看到黛玉之状,知她因为姐妹说话,故生感怀,怕湘云再说那些繁华荣耀的事,引她伤心,便先说道:“排场终不过是些虚荣的东西,细想到底没有意趣,若我说,姐妹们一处说笑玩闹,和和气气的,这才是最大的热闹呢。”
宝钗看黛玉一眼,知道宝玉此言为何,只抿着嘴笑笑不语,探春方想说话,看黛玉颜色,明白了几分,也笑着不接话,惜春年小,迎春性格迟缓,唯湘云心直,兀自疑惑道:“这话我竟不懂,难道家有喜事,姐妹们就不在一处玩闹了?就不和气了?——这又有什么相干?”
宝玉未等她说完,忙向她使眼色,又向黛玉努嘴,湘云这才醒悟,也不作声,撇嘴坐到一边去了,恰此时贾母因口渴,回头要茶吃,因看到黛玉眼眶发红,心生疑惑,便问何故,黛玉勉强笑道‘没事’,岂料声音一时滞住,竟发不出来,更显出哽咽可怜,探春笑道:“妹妹因我们说那些热闹的事,伤心了。”
黛玉犹自强笑辩解‘我几时伤心了’,贾母知她所想,当即笑着搂她说道:“好孩子,快别哭,大家开开心心,原不过都是些玩笑话,你如今虽没了父母,既到了我身边,有我的就有你的,她们再夸嘴也都有限,我们贾家又比别人家差了什么,前儿你大姐姐回来,不将这些都比下去了?你也说去,看谁还敢和你争?”
宝钗在旁,照黛玉的脸掐了一下,笑道:“真真这颦儿,看老祖宗疼你,就做这幅可怜样,连我也心疼了呢。”
贾母看她一眼,说道:“你们这些姐妹,都不比林丫头年幼失去双亲,自然不知她心中的叹想,这岂是能假装出来的?”宝钗心中一凛,忙敛笑不语。
黛玉虽心中抑郁难受,但贾母一番话,也实如温泉一般,让她心中不由得宽慰,况原本是姐妹们热闹的,若她只顾伤感,惹人笑她轻狂事小,连带将贾母引得伤心,倒是千万个不该的,故忍住了哭,宝玉见贾母如此,心中快意,私下递给黛玉手帕,黛玉不接,抽出自己的擦了泪,宝玉只得收回。
早有机灵的丫头去寻凤姐,凤姐复又进来,不过三言两语,说笑一通,便又引得贾母和众姐妹回复如初,此事便一时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