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还好,那贾母虽素日偏疼宝玉,然却是个最重视礼数的,见宝玉如此,更是说些痴语疯话来,便以手顶他额头,正色说道:“这就该打!你要生气,打人骂人都容易,只是宝丫头原本是客,你这又算什么?再可不许说出那些歪话来!”
宝玉也知不对,早站起身来,敛声屏气地听待贾母说完,忙至宝钗跟前,拱手弯腰,行个十足大礼,说道:“好姐姐,方才多有得罪,姐姐素日最是大人大量,有担待的,且看在老祖宗的面上饶我罢。”
宝玉行大礼,早引得众姐妹笑个不住,宝钗脸色通红,后悔方才先引出那些话来,明是要笑宝黛二人,倒‘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少不得也站身回礼,两人对礼对敬,众人笑得愈发利害,贾母也笑道:“好,好,这才像话呢!”
宝玉回身,见黛玉也忍不住莞尔,见他看到,倒不好意思,只低头吃茶,宝玉见她展颜,心中便如多了一抹春色般,竟将之前之事忘了个七八分,也慢慢归座,心思也逐渐回转起来。
一时吃毕饭,因贾母欲同几个管家老嬷嬷斗牌解闷,姐妹们各自散了,宝玉仍旧追了黛玉而去,千般软语,万种温存,直将‘好妹妹’叫了数十遍,黛玉被拗不过,少不得与他和好如初,因宝玉说前儿得了好的字画,想自己一人也无趣,遂同他直往怡红院赏画观字而来。
待进了门,几个小丫头子忙笑着让道,又问林姑娘好,宝玉见她们之前碎碎细语,且清扫着满地狼藉,心下生疑,便问何故,便有人小声说道:“二爷不知道,才李嬷嬷来,将袭人姐姐好一顿辱骂,说出好多难听的话来,还摔碎了个花盆,姐姐这会子还歪在床上哭呢。”
黛玉先笑道:“这妈妈也着实不饶人,满屋子的人,他竟只揪着袭人过不去,我瞧瞧她。”说完,自向里去了,这里宝玉问道:“好好的,袭人又怎么恼到她了?”
时晴雯出来向那几笼金丝雀添水,见宝玉问,小丫头也说不出个黑白来,便笑道:“问她们作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的?不过一个太倚老卖老些,一个又太拿腔作势些,两厢都不是省油的,自然就吵起来了。”
宝玉跺脚叹道:“罢了,罢了,快别再提,这必然又是从哪个姑娘处吃了冷风,不敢得罪,知道她是最温性厚道的,索性拣她欺负起来了。”
晴雯听他说,便住了手,瞅他冷笑道:“这话可是奇怪,从哪里吃了冷风?谁没事招惹那老嬷嬷作什么?二爷犯不着在这里又怨又叹,嗔怪别人,若心疼她,便直接去与那老嬷嬷理论去,我才算服你,往常李嬷嬷当着你也敢骂袭人,你不过说几句可有可无的话,也就罢了,那会儿怎么反倒没脾气了?我劝二爷还是省些力气也罢了!”说完,只把那小水勺向金盘中一摔,扭身走了。
宝玉被晴雯一阵抢白,又气又臊,无处发泄,便一脚将丫鬟们扫成一堆的东西踢了个乱七八糟,说道:“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个奶嬷嬷,成天惯得她倒比太上皇还大!多早晚我回了老太太,撵他出去干净!”丫头都不敢则声。
这里黛玉在屋里正笑劝着袭人:“好姐姐,平日最是能忍辱负重的,怎么只为这么一点子事,就哭成这样?你若再哭,我可也哭了呢。”左一句,右一句,因听到晴雯在外奚落宝玉,心中不禁暗叹,晴雯话虽尖刻,想宝玉平日行为,却也是句句实情,心中忽有所感,思悟起来。
可巧宝钗又来了,见宝玉站在风口生闷气,脸也通红,便笑道:“大节下的,这又是同谁拌嘴了?”便一路笑着说着推他进屋,袭人忙忍了泪让座,黛玉见问,指着宝玉笑道:“宝玉嗔着李嬷嬷惹了袭人,要去同她拼命呢,只恐自己力气不够大,打她不过,故久久迟疑未决而耳。”说完,便在宝钗袭人身后拿手羞宝玉,又用帕子掩口笑个不住,引得二人连地下丫鬟也都笑起来,宝玉知是黛玉因晴雯来挖苦她,也无回复之词,也赧然一笑,也就罢了,宝钗先看着宝玉说道:“那老妈妈虽糊涂,到底对你曾又哺育之恩,你凡事终究还要多让她一些才是,况这会儿你因一个袭人巴巴地去和老太太说要撵他,又算了什么?反倒让人疑心袭人,倒不好。”
袭人一听,如遇知己一般,眼圈也红了,说道:“平日里何止劝他千遍,他只不听,光知道这个时候烦心叹气,岂不知都是你平日讲话行动毫无遮拦,才让那有心人抓了把柄,嫉恨在心,早等着寻个由头吵得天地皆知才罢呢!”未等说完,又低头拭泪,灰心说道:“你若再只这样,这屋里着实待不下人了,也真真让人没有活路了,早晚屈死在这里!”钗黛二人又忙劝,都笑道:“好好的,说什么死活的话!”宝玉直在一旁赌咒发誓不住,见她说死,一时心急,只说:“你若死了,我就跟你做和尚去。”
黛玉听了,不禁瞅他,噗嗤一笑,方想说他‘还没脱尘世,倒先做了两个和尚’,话未出口,心中隐隐生疑,故忍住不提,几人仍旧说笑一阵,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好了药来,宝玉看视着袭人吃了药,几人遂让她躺下发汗,不去扰她,自去另一个屋子品评字画一番。
不一时,因黛玉的丫鬟紫鹃,宝钗的丫鬟莺儿一齐来找各家姑娘,三人见天色也晚,便各自散了,紫鹃陪黛玉出了怡红院,见黛玉若有所思,闷闷的,只慢慢前行,便笑道:“姑娘想些什么?这么出神?”
黛玉蹙眉歪头,疑惑说道:“好生奇怪,倒像是曾经经历过的一般。”紫鹃不解,便看她道:“姑娘说的什么?”
黛玉也自笑:“我竟也说不清,只是方才去了怡红院,从听闻李嬷嬷寻袭人不是,直到几人安慰她那诸般对话,种种经历,一情一景,倒多半像是曾经有过的事,真真奇了。”
紫鹃见她只顾自言自语,痴痴落落,神神秘秘,又想起中午宝玉疯疯傻傻,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两人倒真是相像,便忍着笑上前来搀扶她,摇头晃脑说道:“定然是姑娘平日思绪繁冗,想头多,才有这样的疑惑,难道姑娘竟有‘未卜先知’之术不成?若姑娘真有未卜先知之术,我倒想先问问姑娘和宝二爷将来的姻缘呢!”
黛玉听完,脸顿时红了,啐她说道:“这丫头疯了,嘴里胡说些什么,明儿回了老太太,我可不敢要你。”抽出胳膊,红红脸,自己先走了,紫鹃忙说道‘姑娘慢些,仔细跌着’,忍笑跟着。
至晚间,紫鹃服侍黛玉梳洗完毕,一时睡下,四下里鸦雀无声,紫鹃已经睡思深沉,黛玉犹不困,便将这一天所历所经都细细回思一遍,待想到晴雯那一番话,想起宝玉之‘怯’,不免反复咂摸,依稀听得有人说道:“妹妹想的正是,那宝玉原就是懵懂顽童,惫懒人物,虽顶着护花的名,实是一个毫无担待主见之人,若非如此,将来怎么会有那丫鬟之死并金玉良缘等事?妹妹若早堪破,必不会沉沦情怨苦海,也早省去了那一趟还泪之行了。”
黛玉一看,只见一个衣裙翩跹的绝美仙女向她而来,自知是警幻仙子。便朦胧说道:“姐姐说的固然有理,然不知姐姐所示的那冤家可是这府中之人,若非如此,想我闺阁女儿,岂有与他见面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