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为弘历追帕,费尽力气,谁料弘历因‘洁癖’一说便轻易将帕子许了人,宝钗心中五味杂陈,脸上又羞臊,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一回,少不得忍着,与其一同往贾母屋子来。
彼时贾母处众姐妹并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等都在,贾母气色愉悦,正与人聊着长寿的话,因又聊到刘姥姥,众人都说‘她来了,这里倒别有一番热闹’,此时弘历和宝钗进来,见过了众人,弘历见黛玉身边尚有一个座位,想也不想,就去坐了,宝钗则拣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贾母见到宝钗,忽然触动心思,便问:“今儿早起,隐约听得丫头们说昨晚什么事,又提到薛姨妈,竟是什么缘故?”宝钗不觉又脸红,忙站起来,却听李纨先笑道:“并没什么,不过是蟠儿兄弟昨儿吃了几口酒,闹了个笑话罢了。”宝钗又道:“哥哥昨儿糊涂了,妈妈昨晚把他好一顿子打,他也知道错了,本想给老祖宗来磕头赔礼,又臊得慌,今早躲出去了。”贾母只点点头,又道‘小孩子淘气,也是有的,何必打他’便不再提,众人又忙引到别事上去,宝钗看王夫人也不怎样睬她,自己仍旧落寞坐下,不肯再发一言。
且说黛玉见弘历进来,身后紧紧跟着个宝钗,便有老大不悦,弘历一时坐她身边,黛玉便小声问:“你这是打哪来的?”弘历掸着衣服笑道:“从来处来。”黛玉便‘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必是从蘅芜院来的了。”弘历道:“这又何以见得?”黛玉冷笑道:“从也没见你起这么晚过,想必是岸上拐哪儿去了,才有这‘双宿双飞’罢。”弘历知她误会,方要说自己因病起迟,又怕黛玉担心,便把话止住,只淡淡一笑,说了句‘胡说’。
岂知那黛玉本也是为试探他,他若立时解释一番,散其疑惑,倒也好了,偏是这样欲诉还休,便更让她心中又疑又闷,自己胡思乱想一回,越想越难释怀,胸中便渐渐升起一股缠绵郁结之气,只痴坐不语。
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因说腰疼,便歪在长塌上,几个丫鬟给慢慢捶着,叫几个老嬷嬷闲话家常,众人各自散去,黛玉辞了众姐妹之邀,独自一人慢慢而回,弘历因一直惦记着给黛玉礼物,正巧见她一人,便忙追上去,谁知黛玉便如没曾见他一般,仍旧自向前走,一句话也不说。
弘历见黛玉此状,一时闷住,忽而豁然开朗,心道:是了,她必是因宝钗之故,心中吃味,才有此形容,我二人又何曾有什么。便想上前解释,但见黛玉粉面微怒,水目生嗔之状,又觉此情此景深可玩味,他日焉可复得?故暂且不为,只堵在她前面,伸出双臂,拦住她去路,歪头笑着看他,黛玉便瞪他一眼,回身而走,弘历又忙追上去,黛玉走不得,只得站住,说道:“你不用跟我弄出这景来,你的心思,我很明白,现有好好的一人在那放着,比我会写,会做,会为人,又会讨你欢心,正是诸般都顺你心意的,何苦又来纠缠我?”说完,眼圈早红了,便要走,弘历忙拉住她,被黛玉甩开了,弘历见她身子单薄,又没穿长褂披肩之类,况两人置身桥上,正受风吹,便忙把自己的长褂脱下来,给她披上,黛玉挣扎不受,弘历硬给她穿上了,岂知他自己本是身子作烧,体格发虚,脱了长褂,顿觉凉风刺骨,勉强忍了,一边强为其系着结子,边小声笑道:“皆是你平日多心疑惑,胡乱猜测,哪有这些事?且别说现在,便是以后,你也尽可放心,我既已表露心迹,此后即是天塌地陷,也绝不改变分毫,若非如此,也算你错看了我,错许了意了——”黛玉听这话一字一顿,便如肺腑中掏出来般恳切,细细回想,虽无华丽之音,却字字震人心魄,不觉迎其双眼,只觉千万情思,尽于其中,浓郁不化,便早把满腹嗔言尽数忘掉,痴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不觉又羞红了面,待要说话,又止住不说,斯情斯景,非语言所能尽述也。
却说此刻,那浣纱正满世界地找弘历呢,四处问人,皆说‘不曾看见’,一时又遥遥地见两个小丫头在假山旁嬉声笑脸,知是贾母处的,便忙走近前来,原来这小丫头名叫喜儿,本在贾母处打扫庭院的,今日却不期交了鸿运,先是得弘历绣帕,后虽被宝钗要去,却赏了她一块银子,纵没有一两,也差不远去,正在这和人显摆呢,正巧遇到浣纱来,两人忙止住了话,赶着问好,见问弘历,喜儿忙笑道:“才隐约看见往桥那边去的,姐姐该去那边看看。”浣纱便又转身而来。
一时果见弘历和黛玉在一处,黛玉披着弘历的衣服,两人只默默的走,也不说话,浣纱担忧其病,又叹又惧,再顾不得许多,只说‘十三王府来了书信呢’,和黛玉赔笑道歉,一阵风地把弘历推回去了,直至到了落英阁,弘历便问,浣纱道:“哪里有书信,我正叫人熬药呢,不过叫你回来喝药罢了。”弘历便道:“我说呢,十三叔若有事,叫个人来说一声就完了,巴巴的写什么信来。”起身要走。浣纱忙问‘做什么去’,弘历道:“方才只顾聊天,正事倒忘了,翡翠还没给她。”浣纱忙跑上前去扯他,心中生急,顿足说道:“真真疯了!四爷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先是浸了那么久的冷水,又受了风,又深夜外出,还受了伤的,如今这么冷的天,连外衣也不穿,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求四爷眷顾,只望四爷十分的心,九分给林姑娘,也留一分给我们,就算万分可怜我们了,你若存心要病,我们管不着,也不敢管!还望四爷看在咱们伺候四爷十几年的情分上,给我们撵了去,强似他日圣上怪罪,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九死难逃!”越说越悲,说到最后,不觉声哑泪出,便伏在桌上,别过头去,暗啜不语。
这里浣纱哭诉,早把绣儿引来了,听到她‘做下人的,九死难逃’几个字,也不觉伤悲,一边在旁劝她,一边对弘历说道:“四爷便有天大的事,看浣纱姐份上,喝了药再去罢。”弘历也不曾料到如此,只得笑道:“罢了,别哭了,我喝就完了。”遂随意拿过一本书,歪在床上看,一面等着药。
不说这里,且说浣纱自叫走弘历之后,黛玉便觉有些失落,因恐其复寻自己而不见,便不肯立时回潇湘馆,只拢紧衣服,于附近悠悠转转,因嗅得褂边隐隐略有天竺之香,思及方才强与其披衣之景,不觉慢慢把脸羞红了,只垂目弄发,低头慢行,忽听有人在身后笑道:“妹妹在这里做什么?”黛玉见是宝钗来了,恐其见到自己面红腮赤之景,忙别过头去,笑道:“不过才吃了饭,略走走,那边姐妹们要下棋,姐姐怎么不去?”宝钗笑道:“四妹妹的房子太热,待得久了,喘不过气来呢。”
原来这宝钗方才去潇湘馆找寻黛玉,听说不在,便又出来找她,却见桥边一丛树荫之下,一个人影晃晃悠悠,起初以为是弘历,又觉身影不像,便走近细看,竟是黛玉,见她身上披着弘历的衣服,回思一回,心中便不是味道,这会儿与黛玉说了一回闲话,因提到热不热的话,便把帕子掏了出来,细细擦着鼻翅额头。
黛玉见了,方笑她道:“这么冷的天,姐姐还出汗了不成?”话音方落,忽见那帕上彩绣飞鸾,顿觉眼熟,又见帕角隐隐一个‘历’字,顿时凝了眼睛,半晌,笑道:“这帕子倒精致,不知何处得来?”宝钗忙笑道:“我哪有这样的东西,这可不是我的,是人给的。”黛玉便问:“是谁给的?”宝钗只笑而不答,仍旧仔细折了,放回袖中。
黛玉虽未得言,视此情此景,也明白无疑,顿时便如雷击电掣的一般,心中更是乱跳不止,脑中纷乱,却似一片空白,意绪交杂,细想又浑无一物,宝钗与其说话,只点头淡笑,全不知其所云,一时宝钗去了,她也不知道别,魂似脱壳,足若出云,自慢慢前行,忽又迎面碰到个丫头,问她‘姑娘到哪去’?黛玉也不见是谁,只悠悠说道:“往去处去。”也不等人作答,也不管人疑惑,虽浑然不知所往,身子却自向那树影层叠,花枝繁茂的山脚去了。
却说此刻山坡脚下一人也无,见水波漪漾,闻栖鸟愁鸣,黛玉自倚了树边的一块石头坐下,一时定目凝神,心中痴痴怨怨,哀哀凄凄,不觉眼中蓄泪,心中生叹:
罢了,你只道自己一番痴心,彼处必与己同,岂知世上之人,原钟情者少,薄幸者多,既可赠书表心,焉何不可传帕示情?
想及宝钗,又点头思道:正是,彼既有花妍月貌,又有淑德妙才,况家有殷资之富,比不得你草木之人,家中无亲,如今不过寄人篱下,仰人一口药水粥食,何苦又生妄念,岂不可笑可叹?
思及‘可笑可叹’几字,想到当日赠书之景,并日后许多深夜无眠,静谧生思之状,犹历历在目,不觉自哀自怜,凄然生叹,待见到身上所披之服,那心中更似针刺一般,才知方才深情之像,不过是博她好意的赝伶假戏,掏心之语,也不过是引她入瓮巧语花言罢了,遂心灰色黯,意冷情绝,眼泪更是如线而落,不由得抱了双膝,嘤嘤啜泣,良久而不止,树上百鸟本自啾然,此刻却半点生息也无,只留长水潺潺,青天寂寂,那长风将花树叶瓣吹个漫天,便有无数断魂残红,飘飘簌簌向黛玉落去,而黛玉竟如化作石头一般,只哽咽而悲,余者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