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绣儿素和紫鹃要好,不出两日,早把这内里前因后果告知紫鹃,紫鹃又悄悄告知黛玉,黛玉方得知事情来由,又难免一番心潮翻涌,意念澎湃,既叹他胆大敢为,竟然为区区一己惊动众人,又惧丫头知道,一二相传,弄得人尽皆知,转念又思:他素来是个张扬的人,如今肯暗中作为,又煞费周折,已算体贴我了。思及彼处所思,不免又暗暗烧红了双颊,待想到几日未见,便欲至落英阁瞧看一回,方走到潇湘馆门口,又觉不好,如此反反复复,竟不知如何才是,终又仍回来静坐琴前,以手托腮,似望窗外之景,实悠悠生思,缠绵不尽。
可巧宝玉听得宫中太医来为黛玉把脉,心中大快,因惦记黛玉之病,忍不住又来潇湘馆瞧看,紫鹃等见宝玉来了,也不说话,也不上茶,皆故意各干各的去——虽知于情理不合,倒也不怕他怎样,宝玉见状,好大没意思,便讪讪的,心思:如今丫头们都是这番景况,还不知林妹妹怎样呢,及至进屋,见黛玉独坐窗前凝思,若照往常,宝玉必要上前吓她一吓,可如今只站在门口,静静叫了声‘妹妹’,黛玉回神,见是他,又别过脸去,说道:“你又跑来做什么?既放开手,何苦只是纠缠不清的,全当我死了也罢了。”便起身要出去。
宝玉忙在后面跟上来,一路赔笑说道:“好妹妹,你且听我说完,若有一句浑话,你再走不迟——”黛玉便站身止步,也不回头,宝玉便说道:“我也知道妹妹心中的心思,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大家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又同住在这一个园子里,整日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便是不说你我二人从前好时的光景,且只看在亲戚情分上,也不至如此生分,竟如路人一般,若叫老太太等人看到了,不但疑惑,必然又伤心,他人不知你我之事,只会说我们不孝,妹妹若不拿我作知己,也由得妹妹去,全只当我是一个丫头,或是这檐上的八哥,院里的竹子,也都罢了,只千万别不理我。”说完,便低下头去,隐隐似有悲状。
黛玉心中也未免凄然,却哼了一声,说道:“你休要拿我这院中的东西自喻,它们可比不得你!”宝玉忙说道:“正是我糊涂,妹妹是个至灵至秀之人,院中一花一石也尽感染了妹妹的灵性,拿它们比我这浑人浊物,着实玷污了它们。”正说着,紫鹃走过来,拉着黛玉说‘吃药去’,看也不看宝玉,便径直把黛玉拉进屋子中去了,这里宝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垂头站着,默默自省。
可巧探春等人见近日天气转暖,湖水漪荡,景色怡人,便来邀林黛玉同去游湖,方一进院,正看到宝玉站在芭蕉旁边,低头落落抚摩着叶子,不知想些什么,探春便向惜春等人嘘了一声,又指指宝玉,大家都忍不住暗笑,探春便走到宝玉身边,问道:“二哥哥,你可是又参禅了?”
宝玉忙别过头去,只道‘胡说,你们又来做什么的?’,惜春笑道:“天气好,我们想着游湖呢,才刚跟凤姐打了招呼,这来寻林姐姐一同去,二哥哥也一同去罢。”宝玉便说道:“不必理会我,你们要寻林妹妹,里边屋子去。”几人只道两人又有了口角,只相视一笑罢了,仍旧进屋去,几人说笑一回,黛玉本无兴游湖,奈何姐妹们一再相邀,况紫鹃也说‘连日家闷在屋里,恐闷出病来’等语,只得罢了,便穿得厚厚的,与众人出来,她只道宝玉早走了,却看他还站在原处,想了片刻,便故意落在姐妹后面,站在那里说道:“才还说生不生分的话,自己却在那怄气,什么意思?我也替你怪臊的。”
宝玉听黛玉此言,回思其话中之音,知她必是因自己方才之语,回缓过来,心中复又高兴,待要回话,黛玉早走了,一时忙擦干眼角,追了出去。
这里众姐妹穿红着绿,说说笑笑,路上又遇见李纨,便要李纨也跟着同游,李纨笑道:“我哪里比的你们清闲,一会儿还要到太太那里去呢,船本也小,你们姐妹几个正好。”因看到宝玉在后跟着,便笑道:“太太才还找你呢,谁知你竟在这里,快跟我去。”宝玉怎舍得离开这些姐妹,却又不好不去的,只得对众人说道:“你们且先顽着,我去去就来——等一会儿我来撑船。”大家都笑道:“你正经去你的吧,难不成我们没个撑船的了?”宝玉又道:“林妹妹身子弱,别坐在船心里,只沿着棱子坐罢。”黛玉也不睬他。一时宝玉去了,探春便道:“明儿该把宝姐姐,香菱等人都叫来,再回老太太,把云妹妹接来,这才热闹。”
早有小厮传来了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一只船来,四个人便扶着栏杆下了台阶,又搀扶着进船,惜春走在后面,刚一入船,船身微有摇晃,便把惜春吓了一跳,身子在船里,却把双手握着栏杆,说要‘缓缓神再说’,惹得迎春,黛玉等人都笑,黛玉笑道:“明儿跟凤丫头说了,叫人把这船钉上两根细木桩子,专供四妹妹扶着用,岂不便宜?”几人更是大笑,连撑船的驾娘都笑了,因道:“姐儿们好生坐着吧,只说笑话,连我都站不稳了,何况这船。”探春便对惜春笑道:“不碍的,这船本就这样,翻不了,我来扶你。”
一时船入水心,但见水波旖旎,云漾天摇,遥遥的曲廊相接,相掩于清溪翠柳之中,黛玉便笑道:“怪道你们要游湖,想不到从这湖心观景,倒别有一番韵致。”因去倾身玩水,探春也笑道:“连日家只在屋子里,闷得很,正该出来透透气,可巧前两日因读阴子坚的‘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这两句,便起了这游湖的念头,也不算辜负这番景致了。”黛玉点头笑道:“我们这湖倒也罢了,只是比不得东坡口中的‘西子’,若得一叶扁舟,数只飞鸟,任其绵行千里,才属快哉。”此语正合探春之心,忙也说妙,迎春一直不语,此刻却不得不笑道:“真该去叫宝妹妹,云妹妹来,你们一递一说的,可不比这热闹多了?”黛玉便道:“人多倒觉聒噪,即便只我们两人,也未尝就冷清了。”
先不说众人谈诗论景,怡然自在,单说弘历正因几日未见黛玉,心中挂念,这日正百无聊赖,手中拿着竹扇把玩,想着值黛玉生日,送其家乡之物,眼睛凝住,脑中苦想,却听烟罗回来与浣纱说‘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并林姑娘几个正在那边游湖呢,真真看得人挪不动步了。’弘历一听,‘啪’地一声合上扇子,忙出门去,一径寻到湖边来,见黛玉几个正与湖中游乐,个个娇颜月貌,言笑晏晏,配着这天澄迥碧,舟逗日光,倒极像一副绝美的图画,弘历便不愿去扰她们,只在湖边树上斜斜靠着,抱着双臂,歪头淡笑凝望,虽与她们接近,只因其掩身树后,黛玉等人也全然不觉。
继而玩兴既尽,众人仍旧小心翼翼踏上岸来,正巧宝玉好容易从王夫人处回来,正与探春等人说着闲话,黛玉忽然轻轻‘呀’的一声,便四下搜寻,众人忙问,黛玉跺足说道:“我那块翡翠竟不见了。”探春等人便问样式,黛玉细细说了,宝玉便惊道:“那是姑母留给妹妹的遗物不是?这可如何是好?”
弘历于不远处早看到了,知是黛玉丢了东西,也过来问,与探春等帮忙细寻,直将草丛中,树根边都找了个遍,黛玉见不得,便道:“罢了,想是方才玩水的时候掉下去了,这会儿哪里寻来?”口中虽如此说,望着水面,眼圈却不由得红了,宝玉只急的来回踱步,一时说道:“既是姑母遗物,让懂水性的小厮去给捞出来罢了。”黛玉忙道:“胡闹,这水又宽又深,要捞出一个那么小的东西,谈何容易。”众人也都焦急,又安慰黛玉。
弘历便问‘在哪玩的水’,探春便说了,弘历把外边衣服脱了,几人还没回过神,却见他几个大步,竟‘扑通’一声扎进湖里,众人目瞪口呆,惜春先惊道:“这四哥就真的这么去捞了不成?”须臾片刻,湖心探出一个头来,弘历抹着水,问道:“这里罢?”惜春忙大声应了,探春一把扯过她,道‘你还纵他’又对黛玉说道:“虽说春归天暖,那水却还是冰凉的,倘或把他冰坏了,可不是闹着玩呢——倒还是叫别人去捞为是。”
黛玉她万未料到弘历此举,一时又惊又慌,见弘历潜下水去,半晌不出,心早突突乱跳,也顾不上许多,忙走过去弱声叫他,直叫了三四声,弘历才‘嘭’地从水里冒了出来,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发颤,见只黛玉一人,便笑道:“害怕了?放心,淹不死我。”黛玉见他还要下去,情急攻心,忙嗔道:“你如今认真要拧我,也随你去!只是便捞得出那劳什子,我也不要!以后也再别指望我理你!”说完,转身便走,弘历见黛玉恼了,只得慢慢游出来,那头上身上的水滴滚珠般坠下来,风一吹,不由得彻骨生凉,自坐在湖边岸上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