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不会休你。”弘昑转身负手站在窗前,他永远是那样的语调,像一盆冰凉的水,泛着青白的有点刺骨的寒冷,便是你的体温有多么的热,放手进去,都无法将这盆水提升一点点温度。
不言自明,水月在全府上下乃至外人眼中无不是一个贤惠婉约的好福晋,休了她,弘昑会无端给自己招来许多麻烦,不但没有理由,而且他也从没有打算过这样做。
“你要什么回报,直说吧。”
一切都有些出乎了水月的预料,她没有想过弘昑会来,没有想到两人开诚布公,莫名其妙却顺理成章地谈到这一步,一切都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不是她预谋好的,其实她的初衷,只是要等病好之后,决然离开这个不爱她的人,只有这一点是她下定决心要做的。
可以为他变成一个她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可以用无数的日子将自己慢慢融入他古怪而冰冷的世界,现在发现不可能了,娶她,不过是因为她和另一个女子出奇地相像,不过是为了给某人带来臆想中虚幻的满足,对于他来说无所谓,可对于她来说,却是极大的屈辱。
黄金的枷锁,别人的替代品。
这种屈辱让她冰封的自我终于释放出来,满心满脑都是‘离开’二字,直到弘昑走进屋子之前,她都在为这个词而出神,心念坚毅,不容动摇,而现在,两人却在面对面谈条件,她留下的条件。
身后微微静默了半晌,许是还没有从他这句话中回过神来一般,弘昑没有看到水月嘴角渐渐绽放的微笑的弧度。
离开?到哪去?守着这赫赫扬扬的亲王府,守着金玉尊贵的贝勒爷,难道不比浪迹天涯好许多?就算要走,也要先还给过去几年隐忍的水月,一个公道。
一个还算清脆的声响过后,水月终于笑道:“好,够痛快。”
弘昑回身,眼中微露讶异和审视,刚才的响指是她打的?
小丫头又一次送来饭菜的时候,才看到弘昑从水月的院子出来,面容依旧平静,只是手中多了一张折成了几折的纸。
密密麻麻的,都是她提出的条件。
弘昑此刻的感受非语言所能形容,有些哭笑不得,还有些莫名其妙,怎样想来,都像是她在开玩笑,可是想到刚刚她面上不容妥协的神情,一字一句,写得极为庄重,透出几分恨恨,他又难不当此为实。
可以拒绝,可是他没有。
不单是他有言在先,之所以答应她的所有要求,也算是一种无形的弥补。
纸条上的条件,多若牛毛,他只是皱眉扫了一眼,其余再没多看。
她是个记仇的人,这是在学他呢。
当初娶她之时,弘昑就曾明确地交代给她几点,就是这几点,如枷锁一般,让她接下来这两三年完全按照他的意志生活,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张薄薄的纸张,会不会也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弘昑索性合上看了半日仍没翻页的书籍,将头仰躺在身后圆粗的椅边上,有一点点的心烦意乱,自己也解释不清是何原因,他懒懒地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揉着眉心。
不会的,没有人能够改变他。
他相信自己心中的坚持和守护,那些曾经让他夜不成寐的思念,让他心灵都为之震颤的情感只会有一次,只会给一个人,失去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会再回来。
似有若无地轻轻舒了一口气,弘昑将眼睛张开细细的迷离的一道小缝,眼前便现出一片柔和温馨之景来,似乎又嗅到那淡淡的药香,沉敛而令人宁神的香味,比花香还要好闻,他看到一个翩翩如月中仙女一般的女子,半嗔半笑地揪着一个俏丽的丫头的耳朵,佯装生气的语调:“你回不回家?”
“我是你姐姐,你不回家,我可打得你呢。”
小丫头红红脸儿,向外挣脱,闷倔不从。
他的耳上有个淘气留下的小伤口,其实有点疼,可是她袖子里飘出兰花一样清香的味道,让他半点也察觉不到耳朵上丝丝的痛,只私心地想让她多停一会儿。
弘昑嘴角微微一动,眼神温暖了起来。
这是一个深深刻在他心底的剪影,虽然如彼岸灯火一样飘渺遥远,可是能在这样宁静的时刻遥遥眺望,已经足够。
黛玉的身影忽然变得飘忽,渐行渐远,不知为何,他想起另一个和黛玉有着绝似容貌,一样身段的女子,不经意地,眼睛多了几分生疏和排斥,眉头也微微蹙起来。
一开始,很多人对这段姻缘议论纷纷,即便是做侧福晋,一个小小城镇的乡绅家的小姐,也是配不上亲王府贝勒的,可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就连这个,都是夸大了她的身世,弘昑只为堵住亲朋乃至外界逼其成家的压力,乃至尚书府,都督府,无数踏破门槛来求亲的府门絮絮叨叨的打扰,好吧,那就娶罢。
反正不管是谁,都是一个摆设而已。
于是,就在他即将松口,同意娶妻时,在那个从汴州泛湖归来的上午,在那一碧清澈映天的湖水之上,他看到了她。
世上竟然有两个人可以这样相像,只是一个背影,已经足以让他将目光定格,所以他才会在她接下来遇到的麻烦里,自然而然地伸出援助之手,而这个叫水月的女子,也顺理成章地迈进了亲王府的门槛。
这一种,不叫缘分,只是巧合,她只是一个在他刚好想在身边添加一个摆设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在那里出现了,反正都是摆设,找谁都是一样的。
书房的窗子是开着的,这个时候风向变了,弥漫着青草香的微风悠悠吹进来,将弘昑的意识吹拂得有些朦胧,半梦半醒间,他脑中又现出那日的情景,一个娇小玲珑的俏美女子,为了救出被栽赃抓进县衙的弟弟,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劫持县官的儿子,可是她也不想想,就她那三脚猫的功夫?
如果不是蒙他救助,她真真危矣。
也许已经成了那个色迷迷的公子哥的小妾,也说不定。
“不还我弟弟,就让你那个老爹狗官给你收尸罢!”
那是他在此之前,唯一一次看到她那种勇敢无畏的双眸,一层水汽,却凌厉地如同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想必便不是县官之子,而是当朝皇上,她也是敢劫持威胁的吧?
那是他记忆中唯一一次看到她如同小豹子一样,不管面前的猎物是否敌得过,勇气是令人咋舌的,如果不是她今日又露出了与当日同出一辙的目光,想必他早就在她这两三年日复一日的贤淑温婉中,将当日景况,忘得一干二净了。
与黛玉截然不同的一个女子。
让弘昑爱上水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