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翠的珠帘微微摇动,一个娇俏的女子探头探脑,向书房里面沉静的背影看了半晌,方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贝勒爷,福晋病了——”
或许是知道这个消息并不能在弘昑的心中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涟漪,水月的丫头素香声音轻若蚊哼,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头低垂着,谨慎如临野兽,怯怯地抬眼,瞄一瞄书案中的贝勒。
果然,弘昑的眼睛不过凝了一凝,声音冷冷说道:“病了就找大夫。”便将手中书页翻了过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素香眉头皱起,鼓起勇气,吞吞吐吐说道:“贝勒有所不知,自从福晋前儿从庙里回来之后,就懒怠吃饭,身子着了风寒,又不肯吃药,一病一饿,如今身子竟风都吹得倒了,她又不要人管,咱们实在没法,才来告诉贝勒知道,贝勒多少去劝劝福晋才是。”便垂头等声。
素香是三年前来的亲王府,伺候了弘昑半年,恰值水月嫁进来,她便转而伺候水月,也许是她涉世未深,太过单纯,她总觉人心是那么的难以捉摸,不明白为什么一对好好的夫妻总要在人前装出一副恩爱相敬的样子,人后却如同陌路人,也许这是身为贴身丫头的失败,她始终难以揣测到主子的脾性和内心,曾经看不懂弘昑,如今,虽已快两年了,一样不懂水月这个主子。
外人面前,她永远是贤淑婉约的小姐,话不多说,事不多做,可是人后,水月的表现又与人前大为不同,虽细微,她体会的到,却不知所从何来。
比如这一次,情况已经有些出乎她的理解能力之外,不过是庙里一行,不过是见了皇后一面,不过是两人长相稍微接近一些罢了,可是向来婉约内敛的福晋回来之后便如同变了一个人,再没有那一双永远低垂的逆来顺受的眼睛,她看到里面有一种复杂而陌生的成分,几分看破,几分凌厉,还有几分决然,这眼神那么自然地出现在她的眸子力,让素香微微胆战心惊之余,不得不生出怀疑,或许这才是揭去了面具之后的福晋。
弘昑眉头微皱,问道:“既然病了,为什么不肯吃药?”
脑中一个闪念:或许是为吸引他的注意,才装出这幅可怜模样的罢?哪里身子就这样娇,出去一回,就病了?思及此,心中无形多了几分轻蔑和厌恶,嘴角一抹似有若无地冷嘲,开口道:“去罢,以后这样的小事,不要来饶我。”
小事?素香双目瞪瞪的,半日没有缓过神来,好久,她方抱着最后一丝希翼,开口说道:“可是贝勒,老夫人寿辰将至,到时候许多公侯人家要来,福晋若还是这样没有精神,那时怎么和贝勒见这些人?”
弘昑的眼睛眯起来,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病饿是小事,只是两人之间早有不成文的默契,凡有做戏场面,必须一例伪装,——希望她不要一时任性,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想才好!若是这样,可真是糊涂了。
心中冷笑一声,弘昑合上厚厚的书籍,起身出门,他有必要行这一趟,做些提醒,如果需要的话,他不介意给她浇上一盆冷水。
即便时间流逝,全府上下早已在心底彻底接纳并亲近她,只有他的初衷一如第一日,不会改变,即便人前的甜蜜那么逼真,永思也一日日长大,那又怎样?什么都是做戏,都是假的,只是为了自己不要成为家族的罪人,对于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以给她显赫的地位,可以给她不尽的光环荣耀,可以让她那些渺小庸俗的家眷亲友都因此飞上枝头变凤凰,若还想奢望些别的,却不可能,这是他弘昑打从第一天成亲就说过的,他相信她没有那么笨。
脚步在院门前停住,弘昑微一沉吟,还是一摆手,让院里身边的小丫头都退下了。
床边深褐色菱花桌上是满满未动的饭菜,浓稠的药汁置于其后,早已凉了,水月靠着床头,背后一个粉红色垫子,纯白绣着淡粉百合花的被子盖到小腹间,脸儿白白的,唇也是白白的,长发披散,柔柔地泻在肩上,眼睛闭着,睫毛半点不簇,似是睡着了,连房门有细微的声响,都没有醒过来。
弘昑看了一眼,扭身想走,可是不知道为何,却又凝步,慢慢将身子转了回去,目光移到在她的脸上。
这情景,很像一个人。
真像。
时光仿佛一下子穿透了许多年,也是这样娇弱不堪的模样,也是这样柔柔的长发,长睫微翘,娇喘细细,当时她也是这样软软地靠着垫子,只不过,他和她的距离要比这样近,如果她睡了,他就会把那一碗药热许多次,等她醒来,药碗上仍旧是氤氲的热气,而不会是这样,上面仿佛浮着一层冰,毫无温暖。
思绪渐渐收敛,弘昑心神复又定到面前这个人。
原来她是真的病了,不是装的。
心中微微生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情愫,是愧疚吗,还是对自己先前想法的一点鄙视,他不承认,但是的确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令他眼睛移开了去。
“想到她了罢?”
声音突兀地响起,一贯柔和的语调,却透出一股他所陌生的寒冷,水月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笑容透出几分诡异,正灼灼然盯着他看。
如果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这话,弘昑几乎就不敢相信,这样冰冷的语气,这样肆无忌惮的眼神,会出自于她,一时微微怔然。
水月嘴角微挑,狐媚一般的嘲谑,转过头来,凝目静静笑道:“如果不是承蒙这一点样貌上的相像,想必水月今日病死在这里,贝勒理都不会理睬一下吧?”
弘昑眉头微蹙,心中极为诧异,可面上却迅速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沉声说道:“素香说你懒怠吃饭,明明病着,却不吃药,为何?”
水月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说道:“不喜欢,所以就不吃。”
“不喜欢?”弘昑淡淡挑了下眉,说道:“梨子羹,樱桃海皮汤,这些不都是你素日最爱吃的?”
水月冷笑一声,看着弘昑,说道:“是,不过那是今日之前,水月既是端庄贤淑的福晋,自该入乡随俗,跟着大家一样的爱好,——贝勒也许不知,水月自小最厌的,一是甜食,二是苦药,忍了那么长时间,已经够了,既然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吃。”
弘昑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骨子里去,许久,方冷冷一笑,说道:“你要耍什么小姐脾气,都由得你,我今日来,不过想提醒你一事,正如你所说,你如今是亲王府的福晋,既嫁做人妇,便该恪守妇道,过几日家中大宴,你身为福晋,怎样做,心中该明白,——最好别让我再为这点警醒你。”
水月闻言,俏丽的下巴不由得抬高,眼中满是不屑,笑道:“贝勒爷这是在威胁我吗?”
弘昑别过头去:“我没兴趣。”
水月笑道:“如果贝勒爷所说的‘恪守妇道’,指的就是让水月自欺欺人,继续和贝勒爷像小孩子一样演戏,那就对不住了,本姑娘对这些幼稚的游戏,也没兴趣!”
弘昑盯着她,她今日很反常,尽管他早就看出以往的她性子里就潜藏着这些桀骜不驯的因子,可是他从未在意,也从不屑于在意,可是这一刻,他感觉得到,她是在挑衅,家宴只是一个由头,她是想以此一件事为分水岭,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会再做从前的傀儡福晋,而她今后变成什么样,他并不能预料得到,这种可笑的勇气,以及带给他的感觉,很诡异,也很古怪。
“你想怎样。”
水月盯视他半晌,眼睛幽幽,一种复杂的情愫在如水的眸子中升起复又沉下,一闪而过,几乎察觉不到,她故作轻松地挑起细眉,说道:
“我家不是世代书香,也不是豪门贵族,我懂的只是一些贫寒人家的生存法则,世上没有毫无道理的付出,赔钱的买卖,我可不做,要想让我配合,维持你道貌岸然的贝勒爷颜面,好,那就给我点回报,否则,你就休妻,反正若一辈子都这么戴着面具活着,不死也得憋疯,我当初嫁你——”水月略顿了顿,方才说道:
“也并不是为的这富贵荣华,我江水月也不是这样眼皮子浅的人。”
弘昑凝神,看着水月精致的侧脸不语,他体会到她周身透出一股尖锐的倔强,如凌厉的刀子,咄咄逼人,他有些疑惑,这倔强怎么在这小小的躯体里隐忍了这么久,才在今天爆发出来?如果继续乔装下去,不死也会疯,她怎么会安心的将这面具戴得这么久?
仅仅是为维持他的颜面?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小丫头怯怯地进来,手中端着热腾腾的甜粥,精致的菜肴,水月只看了一眼,便又闭上眼睛,将头转过去。
弘昑开口道:“都端下去,吩咐厨房,做些——”想到水月故乡,略一沉吟,便说道:“做几道麻辣的菜罢。”
小丫头一愣,只得答应着,慢慢端下去,最后一趟,弘昑又补充一句:“药拿下去热了,上一盘酸梅子来。”
话方说完,连弘昑自己,都有些微微发愣。
不过也好,就说开罢,什么都摆在明面上,至少他不会在偶尔看到她飘远的眼神时,心中掠过一霎那的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