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与众姐妹在贾母处谈论戏文,因厌恶宝钗为人,故以《西厢记》之事令其自羞自臊,众姐妹都心下明白,又是偷笑,又是忙着打岔,一时有人来与贾母回话,方解宝钗之围,弘历也就此罢手不提。
一时众人都散了,黛玉被紫鹃叫回吃药去了,弘历仍回落英阁来,方进了门,正见紫罗,烟罗两个在那里逗仙鹤作耍,口中叽叽咯咯直笑,见弘历进来,忙止住了笑,束手垂头地站着,一声也不吭,弘历倒有些微微一怔,便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不能吃了你们,怎么这么怕我?”
紫,烟两人对视一眼,都抿嘴笑而不语,弘历便从她们两人手中拿过装吃食的小盂,猛抓了两把,一气都扔进栅栏中去了,复又扔回她们手中,略站着看了一会儿,刚要走时,又想起一事,便笑道:“是了,你们两个一模一样,日后怎么区分你们?”
两人不免又相视而笑,其中一个说:“我是姐姐紫罗,她是烟罗。”弘历笑道:“记得住一时,下次又忘,以后姐姐只准穿白的,妹妹穿红的,我只需看衣服,就不用费脑子了。”说完,便吹着哨进屋去。
早有浣纱为弘历打帘子,又赶着给他脱下外衣,看他气色,笑道:“老太太那今儿有什么新鲜事不成?这么高兴。”弘历随手把她正在绣的团扇拿过来,上面斑斓艳丽的‘富贵牡丹’——才完成了一半,看着实在打眼,便也要接着她刺,慌得浣纱忙抢上来夺了,笑道:“罢!不敢劳动四爷,回头我半月功夫就都白费了,那边给你倒的热茶不是,快过去喝茶歇歇罢,又在这弄景。”弘历便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浣纱在对面炕上刺团扇,因笑道:“你说我为什么这么高兴,皆因今儿作了一件打抱不平的好事,你再猜不出来的。”
浣纱头也不抬,口中笑道:“什么好事?赈济灾民?编撰书籍?还是接待外臣?”说完,自己扑哧一笑。
弘历也笑:“你休在那里打趣我,这些事情,以后自有日子,你不知道,今儿宝妹妹被我套出话来,承认自己看过《西厢记》,当着那么多姐妹并老太太,好大没脸,要不是看她实在难堪,我倒还要奚落她几句呢。”
浣纱一听,倒是一愣,先问道:“宝姑娘真看过这些?”
弘历冷笑道:“你不知道罢?这就是你们口中心中皆悉称道的贤良人,大家闺秀!今儿让我揭了面具了,你若不信,我倒愿意你去当面问她,看她怎么说。”浣纱看他说得真,便信了,回思一回,淡笑道:“好好的,我何必去落井下石?白让人没脸,我有什么趣儿?——我只是不解,无缘无故,你为何又要起这话头?”
弘历见问,便道:“我何曾起话头,她若不给林妹妹等人难堪,我倒懒得理她呢。”便随意向那乌木桌几边一靠,把桌上盘子中的糖油核桃拿来两颗吃了,一边把今日之事细细说与她听,最后笑道:“只可惜你不在,没看到当时的景,不然你定也觉得好笑。”
浣纱低头笑道:“那倒未必。”弘历看她一眼,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你定然是又要说我行事鲁莽,不瞻前顾后了罢?”
浣纱冷笑道:“我哪敢说四爷,况说了四爷也未必听的,只不过为四爷叹息一声罢了。”弘历听她话里有话,便问缘由,浣纱沉默半晌,方说道:“你若问我,我少不得把心里的话说与你听,好在这里就只咱两人,说起来,四爷是皇子,自小被圣上宠大的,从不管些人情恩仇小事,比不得我们这些人,打小在皇宫战战兢兢走过来的,若行错半点事,便觉都睡不踏实,生怕招人怨恨,虽说如今到了这里,再不比皇宫那般景况,然而偏是这种大家子,才更有一番暗念驳杂,勾心斗角之处,让人不得不防的,况且我们现不过是以王爷养子身份,暂居人家,并不是这里家生的,别人尚且敛声屏气,偏我们轻狂不成?便是自己也觉没理,所以我说,凡事多想一些,给自己留些余地,总归没有错处。”
弘历静静听了,自思一回,知其有理,点头说道:“你说的我倒也明白,只是从小这样惯了,哪能说一句改就改得了的?况遇到那样的事,一时情难自禁,就说出了那样的话,也是不得已。”
浣纱看他一眼,说道:“所以我说四爷所行所做只图一时之快,一点不假,比如今天你羞了人宝姑娘,她这几日必定家去,若以后大家一拍两散,再不见面,倒也罢了,可终究还有聚在一起的日子,将来大家一处作诗玩闹,再见面时,脸上岂不尴尬?又有什么意思?此其一,再则,你只道一切都是为了某人出气,凡事张扬任性,口无遮拦,行无节制,却不知道那人心中究竟怎样想,是不是处境会变得更加艰难,若是如此,四爷不但并非帮了她,反倒害了她了,因此我才有为四爷叹息的话。”
弘历从未听她说这些至情之语,肺腑之言,心中不免为之惊动,转而细思,如同从自己心底掏出来的一般,甚觉恳切,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不好说出口,好半晌,才慢慢开口道:“想不到你才来了不久,对宝妹妹这些人,倒比我还了解些,我竟是从未想过这些的。”
浣纱一笑,悠悠说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查人阅色,揣人心意,本是最末节的本事,若这点都做不到,也难在皇宫中活到今日了!要说起了解,我对宝姑娘等人所知的倒是其次,终究她们不过是些外人,四爷才是我主子,我自小服侍四爷,四爷的心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不说罢了。想那林姑娘寄人篱下,处处辛苦,话不敢多说一句,路不敢多行一步,但凡有半点错处,早有一堆闲言碎语等着了,饶是这么着,还有些嫉妒眼红的人,因她偏了老太太些许宠爱,背地里不知嚼她什么呢,你如今且不必想她,只想平日圣上宠你,那些阿哥贝勒并其身边众人是怎样对你的,便立时明白了。”
弘历早已听得失神,因想起一事,自语道:“怪不得,林妹妹今天借着戏文说那些话,我当时还只是纳闷,这才知道其中深意。”
浣纱因问何话,弘历只得又把今日黛玉之语复述了一遍,浣纱便道:“阿弥陀佛!怎样,你这便也知道她三分苦处了罢?还只一味任性胡来呢,你越是这样张狂,她必定越远着你,倒并非她心中刻意要如此,而是她此时境况由不得她,若四爷果真为林姑娘着想,就休要再像从前一样,我也知四爷生来也没有怕过谁,自然不怕得罪府中众人,为那林姑娘,别说太太等人,想必就是老太太,你也不怕触犯了她的,只是在我看来,这终究没有什么值得赞扬之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真正难的,是你能设身处地为林姑娘着想,抛开你这十多年来的尊贵矜傲之性,为她掩掩性子,不肆意胡来,我这才服气,也算你怜惜体贴她了!我这话究竟有无道理,四爷只去细思罢了——”
正说到此处,忽见烟罗跳进来说道:“紫鹃姐姐来了。”浣纱忙打住不说,话音未毕,只见有人笑道:“哪个是你紫鹃姐姐?”却见是侍书进来,见过弘历,浣纱便让座,因笑道:“你别怪她,这才来了几天?园子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她哪记得过来。”烟罗便也红着脸小声笑道:“我原是认得的,只是刚刚在门口见紫鹃姐姐忙忙地走过去,说了两句话,一时就把姐姐叫错了。”
侍书笑道:“你们这丫头原也古怪,不说叫不叫错人的话,单说她两人这衣服,从上到下,一个大红,一个全白,我竟不知是何道理。”说得众人都笑,弘历也禁不住笑了,趁她二人不见,向烟罗使了个眼色,烟罗会意,跟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