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的古寺有几声似有若无的钟响,太阳还未出来,清晨的皇宫已经开始忙乱,各房各院的宫女迅速先洗漱了,为各自主子跑前跑后劳动伺候。
芙蓉宫的小床上鼓鼓的,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一个叫末儿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叫了一声公主,无人响应,正要再叫,忽见卧松宫的小太监又汗水淋淋地跑来了,未及进屋,声音先到:
“末儿姑娘,阿哥在芙蓉宫吧?”
末儿一怔,继而笑靥如花,道:“李公公,上次是谁笑咱们连个小孩子都看不住,怎么您也有到这里来找人的时候?”
李公公苦笑道:“哎哟,谁知道小阿哥是怎么出去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床上只有一个枕头,阿哥早跑出去了。”
末儿的笑容更深,正要挖苦,脸上忽然一顿,话也不说,扭头回到公主内寝去,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褥,看到的也是个大枕头。
枕头上还盖上一小块黑色丝帕,好让人看得像是头发的样子,那么逼真的假象,她们的宝贝公主,才四岁呀。
末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找吧。
此时芙蓉宫不远的小假山后面,两个小尤物正看着芙蓉宫门口狼狈的躁乱捂嘴偷笑。
这是他们昨夜一起商量好的,值班的宫女清晨五点会替换休息,穿着木底鞋声音最响,于是就光着脚丫,这会儿两个宝贝还没有洗漱,只躲在假山后面,等着看这一出有趣的戏。
逃出来的点子是阿哥谨儿想的,被子里放枕头是公主幽儿想的。
瑾儿后背还别着一个小小的铁链钩子,是上次看英戟教武宝练功夫的时候,自己在兵器架子上悄悄拿的,自己回来胡乱舞弄一回,虽不会用,每天也都别在腰间装样子。
似乎是没有预想的那么惊天动地,笑了一会儿,瑾儿说道:“不好玩。”
幽儿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小声笑道:“找文武小宝们玩去。”
瑾儿道:“文宝被管得太严,一不小心就被他爹爹骂,武宝动不动就哭鼻子。”
幽儿想了想,又问道:“那和索呢?”
瑾儿一撇嘴,说道:“和索和他爹爹和珅一样,小气鬼,不和他玩。”
幽儿忽然拍手笑道:
“是了,额娘说明儿永思来。”
瑾儿点点头,笑道:“他还罢了。”
遂看看幽儿,眼中忽然现出一丝戒备,道:“你愿意和他玩吗?”
幽儿想都不想地点头。
瑾儿把小手背后边去,挺了挺胸,装成小大人一样地说:
“那你愿意跟他玩,还是愿意跟哥哥玩?”
幽儿亮亮的眼睛一转,嘻嘻笑道:“当然愿意跟哥哥玩。”
瑾儿忙道:“要又像上次那样,剩了最后一块糖,你给他还是给我?”
幽儿笑道:“一人一半。”
瑾儿道:“不行,那哥哥以后就不保护你了,有好吃的也不给你,好玩的也不带你。”
幽儿一吓,忙道:“给哥哥。”
瑾儿很满意,笑道:“这就对了嘛,你这么乖,哥哥现在就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遂伸出圆圆的胖胖的小手,牵着幽儿的小手,小心地钻出假山,向东边跑去。
此刻该是弘历上朝的时间了。
早朝刚刚开始,朝上已经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近几年,边疆数次进犯,弘历几次亲帅大军前往平乱,皆以胜告终,朝廷实力较前朝大增,只是至今仍有三两处边缘地域,他们拥有强悍的兵队和实力,广袤的土地,他们并不公然对抗大清,甚至有些可以说是礼敬有加,毫无错处可言,可是他们日益强大的实力,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平日其绵羊一样温顺的目光,在弘历看来,不过是虚伪出来的良善,背后则是虎视眈眈。
朝内大臣对此各有说法,有和弘历一样的心思,以战收服,从此没有分庭抗礼,只有君臣之分,亦有许多人觉得师出无名,况若真行此举,也显得大清毫无度量,主张和平。
这个早朝,因边疆来报,藩疆近日又大肆收兵买马,打造兵器,文武大臣又为此事争论起来,各执己见,一时不可开交。
弘历因一直对藩疆心存芥蒂,此刻更是愿意相信他们心怀不轨,打算借助一机给其定上罪名,好发兵讨伐,内务府大学士左怀为人正义,年轻气盛,便当朝谏止弘历的念头,言辞稍显激烈了些,弘历便有些不快,剑拔弩张,由此而始。
是以当两个小小的脑袋大殿门口出现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这帮大人,真傻。
瑾儿牵着幽儿,惦着脚尖走进去,那些束带锦袍的大臣山一样又高又安静,她们感觉得到这些人面对他们的皇阿玛无不有些忐忑和恐惧,他们那么慈祥的皇阿玛,他们甚至都没有看到他对自己皱过一下眉头,可是在这里,他仿佛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一点也不认得。
“你的意思,是说朕刚愎自用,不讲道理了?”弘历眼睛露出豹子一样的幽光,脸上有些微微泛红。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藩疆一事,若依照圣上的意思去办,未免有失公允,也难叫天下之人信服。”不依不饶,毫无恐惧。
瑾儿,幽儿不禁透过无数树一样的身影看向此人,除了额娘,除了六叔父,他们还没有看过谁敢公然在顶撞他们的皇阿玛,这人竟敢。
回去要告诉额娘知道,一个被皇阿玛称作什么坏的,和皇阿玛吵起来了。
脑筋一转,瑾儿又思:额娘总是那副不为外事惊动的样子,只说吵起来了,她也未必怎样,许又想之前一样,只淡淡一笑便罢了。
那么就说他和皇阿玛公然在朝廷打起来了,坏人把皇阿玛衣服撕破了,皇阿玛把把他头发扯下来了,两人抱在一起打。
瑾儿暗暗点点头,对,这次额娘一定不会淡然一笑,说道:“哦,是吗”。
瑾儿最后把左怀的样貌记在心里,白白脸,大眼薄唇,瘦瘦的男子,叫什么坏,看得久了,便觉这人很面熟。两个大臣总是挡着他的视线,瑾儿微微烦躁之下,便顺手拿下铁链钩子,将二人钩到一起——这些大人,看热闹看得傻了,半点都不知道。
轻轻捅了捅幽儿,瑾儿道:“回家找额娘去了。”
幽儿刚来,还什么都没干,不是很想回去,只是不敢拗了瑾儿,只得撅着嘴,随之跑出去,可巧朝中争论无果,两个宝宝跌跌撞撞要出去的时候,正赶上弘历略有气愤地一声‘退朝’。
看到门口两个小东西一闪,顿无影踪,弘历登时微微一怔,一时先放下朝上的不快,忙下意识地说道:“来人,快把阿哥,公主给我抓回来。”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两人都光着一对小脚丫,公主衣服还穿反了。
弘历知道宫女一定找翻了,要在黛玉接到宫女告状之前把他们逮到手,要不然,他们不知道又要抄写多少遍唐诗宋词。
太监见弘历有些慌张,忙立刻出动,出门去抓两个宝宝。
这两个活宝是弘历的软肋,其意尤殊,他们晓得。
正纷乱时,忽听见‘哎呀’两声,内务府大臣和太保铺成摞儿跌在一起,当着这许多文武官员,样子甚是狼狈。
太保咬牙忍痛从肉里拽下来一个小钩子,脸色通红,刚要怎样,大臣忙冲他摇手,太保只得摇头忍了,一时一瘸一拐地出去,心中好生无奈。
话说瑾儿,幽儿那边,饶是他们多么古灵精怪,毕竟是小孩子,刚刚逃过身后太监的抓捕,还是被芙蓉宫的宫女逮了个正着,又兼念红来找,定然是额娘也被惊动了,不能再逃,只得委委屈屈地低头跟着回去。
弘历寻找未果,来人回说被带到皇后处了,忙去了潇湘楼。
彼时黛玉正抱着幽儿,亲自给她擦着脏兮兮的脚丫,言语轻柔,却有一种别样的威严,瑾儿墙边站着,弘历在门口看了,心下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拿小尺子,也没罚诗。
刚庆幸时,便听黛玉幽幽说道:“你们这次犯了错,知道规矩罢?”
幽儿和瑾儿对视一眼,黛玉又就着宫女送来的水盆洗了洗手,柳弱风轻地说道:
“这次罚你们背诵四书,先只背十页,背完了再玩。”
弘历心中一惊,十页,四岁的孩子,要背到什么时候。
便要现身,忽听得瑾儿立刻叫道:“额娘不要,孩儿有大事启奏额娘,额娘听了,就不罚瑾儿了。”
黛玉听他学人口舌,用‘启奏’一词,便觉好笑,却只忍着,问道:“什么事”。
瑾儿忙近前,扒着黛玉椅子扶手,个子太矮,才只能露出两个圆圆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说道:
“孩儿方才去了朝殿,看到一个人,皇阿玛叫他坏蛋,那人先是冲到大殿中心去辱骂皇阿玛,说什么,说什么——”
幽儿和瑾儿甚有默契,想了一想,忙接着说道:
“他说皇阿玛不好,他的糖果好好在那边放着,皇阿玛非要都吃了,还说‘别说他不服,天下百姓也不服’,让皇阿玛快快把糖果还他。”
幽儿说完此话,正得意间,不想瑾儿瞪了她一眼,忙对狐疑的黛玉笑道:“反正皇阿玛叫他坏蛋,那人看皇阿玛恼了,他也恼了,两人就当着满朝伯伯们打起来,从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滚回来,皇阿玛的胡子被他揪掉了两根,他的裤子被皇阿玛扒下来了,伯伯们都拦,谁也拦不住——”
说到此,再编不下去,便笑道:“孩儿看见,忙回来告诉额娘知道,鞋都跑丢了,——额娘不罚孩儿了吧?”便眨巴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黛玉。
黛玉尚未怎样,便将窗外弘历听得额头一阵冷汗。
这两个小东西,说的都是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