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因三年之约将近,破天荒于深夜相邀弘历,温言款款,细话衷肠,弘历从未听黛玉说过这些,只觉笑语婉转间,自有一番忧愁落寞藏于其中,虽黛玉极力压抑,弘历还是察觉到了。
不知为何,弘历脑海中忽然现出许多过往旧事来,初次与黛玉相见的震撼,初次表白的惴惴不安,三年间,无数嗔笑,误会,温馨,忧愁,都如昨日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如今两心终于相属,只是倏忽间,三年时间已经走完,令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名的怅然。
弘历温柔一笑,说道:“我今生最幸运的事,就是生了那一场病。”
黛玉淡淡一笑,垂下头去。
弘历便忽然笑道:“是了,如此一日,怎能饮茶了了?该换酒来。”
遂叫来小丫头,让拿酒,不一时紫鹃热了酒,弘历将二人茶水均倒了,将茶杯中蓄满,自己与黛玉酒杯轻轻一撞,笑道:“这一杯,该敬从前,虽有那些坎坷,还是走过来了。”说完,自己先仰脖吃了,黛玉也跟着悠悠喝下。
复又斟满,弘历想了想,方笑道:“最大的坎坷,未必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的心结,若你我相互无意,纵别人勉励相合,也是徒劳,若你我齐心,便是前面有多少劫难,也不足一虑。——这一杯酒给的胆量,已经足够了。”
便举杯看着黛玉,黛玉也悠悠凝望着他,小声道:“只需一杯酒的胆量?”
弘历点点头,率先笑饮了,黛玉悠悠一叹,遂也喝尽。
两杯酒下肚,便已有些身热,院中静寂,除了风吹过竹叶芭蕉的淡淡细响,便是笼中沉睡之鸟儿偶尔惊出的梦声,天地悠悠,恍若只剩下一个潇湘馆,只剩下他二人,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太静,听得见哪个宅院隐隐传出的报时钟声,是十一下。
便听黛玉幽然问道:“出来这么久,你可想家?”
弘历微微一笑,说道:“说不想是假话,可是我只想阿玛,至于家,那里并不是‘家’,我一点不想。”
黛玉看他,想问什么,一时又不敢再问。
弘历目光痴痴然,自轻声笑道:“家该是和睦宁静之所,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大家彼此相亲相爱,互相关照,就如亲王府一样,若非如此,便不是家,是地狱。”
继而一个苦笑,道:“为了那点地位之争,一家子骨肉相残,莫须有的罪便可入狱,一句话就能死人,没人敢对你说真话,身边左右,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者,这样的地方,是家吗?”
便看黛玉,黛玉听了这些,心中渐跳,‘地位之争,一家子骨肉相残’,这自然不是亲王府,她似乎看到那些灰红色长长的墙壁,走不尽的长廊,无数巍峨庄严的宫殿楼阁,所有一切,渐渐从朦胧走向真实,真相与猜测之间,也不过隔着一层纱。
黛玉轻轻嘘了一声,示意止口,微微一笑,心中却悄然生疼,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何话。
弘历会意,便不再多语,只将自己的酒杯又一次蓄满,一饮而尽。
月影皎洁,将两个人影拖曳得老长,风儿微起,身周渐闻簌簌之声。
依旧还是轻微的钟敲之声,声音虽杳如无闻,在这一刻,却让二人的心都为之轻轻一颤。
黛玉双颊已桃一般殷红,弘历也喝得双目赤然,二人只凝眸相视,许久,方听弘历幽幽然说道:“我是谁,妹妹早就猜到了罢?”
黛玉淡笑道:“虽也知三两分,还是从你口中听到,更觉可信些。”
弘历便点头,这方轻声说道:“我不叫紫历,叫弘历,当今圣上的第四子,爱新觉罗。弘历。”
尽管早已经猜到,可是真真切切经弘历亲口说出,黛玉心中还是霎那间恍然,许多旧日疑惑忽然得到解释,那些古怪安排,巧妙逃脱,无数诡异难懂的签文,扑朔迷离的谣言,所有一切,当得知他是皇子,是紫禁城里的正牌阿哥,都变得合情合理,黛玉脑中细碎作响,许多思绪澎湃碰撞,浪花飞溅,一时痴然望着弘历,幽幽点头。
弘历正要说话,忽闻门外墙边一声轻微之响。
很轻的一声,黛玉尚未察觉,弘历却听到了,当即面色一变,忙喝一声:“是谁?”
无人回应,却闻细碎脚步声响,意欲离去。
弘历,黛玉二人忙都站起来,黛玉道:“可是浣纱,绣儿?”
仍旧无应,弘历哪肯让她走?当下三步两步开门窜出去,正见一个桃红缎衫的女子身影,慌慌然择路欲行,弘历便知是谁了,一声‘站住’,声音虽不大,却有一股凛然之势,不怒而威,令人闻之生寒。
那女子不敢再走,只得站身回头,果是宝钗。
便见其脸色苍白,双手环臂,瑟瑟发抖,显见是在墙角边待了良久,已经浑身冻透了,见了弘历,忙挤出一个笑来,说道:“四爷。——四阿哥。”
弘历听闻‘四阿哥’三字,眉毛一挑,沉声问道:“你躲在门口做什么?想是监视我们?”
宝钗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过来找林姑娘,不想阿哥在此,我不敢进,就且外面先等着。”
弘历微微一笑,道:“你何时这样胆怯了?以前我躲你还躲不及,今日竟因我在,在门口冻到半夜而不进?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呢!我知道了,你必是见我们孤男寡女一院,便想要抓个小辫子,可是不是?”
宝钗忙说不是,便低下头。
原来那宝钗自主动要做黛玉丫头起,再不是昔日小姐身份,兼如今家中一日贫似一日,出去也是不好谋生,又大没脸面,只能藏头缩尾,且先在林府中赖着,因觉没脸,一日日自然不好与众姐妹一处,只屋中闷着做府上针线。
薛姨妈前几月还罢,许是家境使然,渐渐有些变了性子,对宝钗不复如初,每日絮絮叨叨不止,先时见纪晓岚飞黄腾达,对宝钗好生埋怨:
‘若不是你那时胡乱吃喝,饮了那碗汤,又怎么会有那等不雅之事?若没那等事,纪晓岚还凭什么说嘴?这门姻缘再没有不成的理去。’不管自己言语可笑,话里话外,皆是宝钗的不是,连并贾环,宝玉等事无疾而终,都归怨在宝钗头上,弄得宝钗有苦无处诉,近日薛蟠外面欠了钱,日子更是窘迫,薛姨妈急怒移性,竟怂恿宝钗和黛玉借钱来,因说道:“我的儿,你如今好歹是她的丫头,林姑娘是个容易心软的,现在又有的是钱,你多提些旧日情分,她定不能少给了你,只整日家里做针线,能做出多少钱来?将来若你有出嫁一日,难道还让我卖血倒贴你去不成?”
日日磨缠,天天此语,直将宝钗弄得苦不堪言,无奈至极,因恐白日遇到姐妹,丫头,不好意思,是以每每延蹭,这日给李纨送枕套去,说了会儿话,一时晚了,回来时分,见潇湘馆灯还亮着,知黛玉并未睡着,便欲借机提起借钱一事,方走到门口,却闻门内似有撞杯细语之声,一时好奇,从门缝向内看,竟见黛玉,弘历二人饮酒细话。
宝钗见她二人亲密,不禁生醋,又极讶然,心中生出一念来,因思:她二人名为兄妹,却这般热络,本是不该,况酒后最易乱性,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且先看着,若真有何过格之举,虽我没奈何,只明日和颦儿微微一提,她却必臊的,那时借钱也容易些。
心思一定,自以为得法,便一直门外看着,一声不出,夜晚渐冷,身上穿得又少,直冻得哆哆嗦嗦,犹自坚持,一直侯到午夜,却不期侯来一个天大的消息:紫历竟是当朝四皇子!一时惊极,全然不觉发出细微声响,又被弘历听见,是以有此后之事。
弘历本与黛玉院中饮性阑珊,见宝钗出来煞风景,不禁心中生恼,黛玉也听见宝钗叫‘四阿哥’,便知她必是一直守着,将二人对话都听去了,一时脸色臊红,忙说道:“夜深了,我睡去了。”扭头屋里去了。
这边弘历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我近日还正有一件事要去告诉你们,今日你来了,正好,你们一家本是太太的亲戚,跟妹妹本来没什么瓜葛,贾府现今变成林府,你们也住了一年多之久,供吃供喝,也算妹妹仁至义尽了,若再赖着住下去,只怕外人闲话,你们薛家自己也没脸,不如明儿一早就搬走罢!”
说完,举步便走,忽又停步回身,笑道:“我差点忘了,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了,你们该今儿搬走,你现在就回去和姨妈收拾东西,若有用车子人手之处,就和管家说,我一觉醒来,若还没搬,你们的所有行李就垃圾堆找去罢,可听懂了?”
宝钗痴痴怔怔的,忙苦笑道:“四阿哥,我们身无分文,可搬到哪儿去?”
弘历笑道:“你们母女一肚子鬼心肠,最善想主意的,从前琢磨妹妹,想出多少招数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明的暗的,防都防不过来,想必一个活命的法子,定难不倒你们,又何必在这和我装傻卖憨?”
便冷哼一声,自己走了,那宝钗心中便如天塌地陷的一般,顿时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忽见紫鹃锁门来,淡淡窗灯熏然,照到黛玉身影一晃,宝钗脑中一亮,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忙双手抵着门,不叫紫鹃关上,只说与黛玉有话要说,口中又好妹妹叫了无数遍,一时情急,泪眼潸然,紫鹃被拗不过,便说道:“只一盏茶的时候,多了也不行的。”
宝钗大喜,忙开门进来了,方一进屋,立时便上前拉着黛玉手,半蹲半跪,贴着黛玉膝盖,说道:“好妹妹,可救我这一回罢。”
此时黛玉已经收拾了要睡下,旁边只有紫鹃和一个小丫头伺候,见宝钗突然如此,忙向后退一步,转过身去,说道:“你又要怎样?”
宝钗忙道:“四爷说什么要我今日搬走,我们家如今身无分文,举步维艰,妹妹一看便知,若离了这里,又到哪里去?况我如今是妹妹丫头,我已有言在先,要当牛做马伺候你赔罪的,既有这话,自是要一生一世跟着你,你到哪里,我就该到了哪里去。妹妹若嫌我们住梨香院不配,便是一个下房也可,好歹说句话,就当发善心了可好?”
遂又淌眼抹泪,将素日姐妹一处相伴之事提起,又反复只说‘不管妹妹到了哪儿去,只要伺候妹妹一世’,情思真挚,叫人不忍相拒,黛玉心知肚明:必是她如今得知四哥哥是宫中之人,料定我他日可能借四哥哥有所得势,所以才作这样生死相依之状,好有朝一日,得一线飞上枝头之机。
便站直身子,也不看她,问紫鹃道:“家里可有现成的银子?”
紫鹃道:“只有几十两。”
黛玉想了想,道:“将那些银子,并我不戴的白玉戒指,都给了她罢。”
紫鹃好大不情愿,却也只得去拿,宝钗不禁发愣,便听黛玉说道:“拿了这些银子,和姨妈,哥哥外面寻个事做罢,虽清苦,若能俭持,倒也能维持过活。——我也只能帮忙这些了。”
便说自己要睡了,命紫鹃送客,宝钗哪肯,再多哭求,黛玉只不闻。
那宝钗得了这几许银子,却自此失去了黛玉这样一棵乘凉大树,心中好大凄苦,不喜反悲,至第二日,弘历果一大早便让人看薛家一家‘可搬没搬’,下人回说:“东西都收拾了,人还没走呢。”
弘历一听,便让人催促着快些走,府里许多媳妇婆子们见如今薛家一家一文不值,早对其不复如初,得了弘历之令,焉肯不尽心效命?忙争先恐后撵人去了,那宝钗昨日思想一夜,得出结论‘若随黛玉进宫,凭她之玲珑才智,兼黛玉一现成跳板,前景必不可限量,若出府去,背景钱财两无,又有这样一哥哥,必然不堪想象’。
是以迟迟不肯离去,如今见人来撵,决意让她走,眼前更是一片灰黑,将旧日那些巴高望上的心都凉透了,惶急攻心,竟双手抱着柱子,口中大哭,死活不肯去,昔时那一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模样荡然无存,连那些媳妇们都被弄得一愣一愣,说不得强掰其手其腿,好歹弄出府去了,此后其几多苦楚坎坷,悲戚哀怨之事,皆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宝钗露此丑态,众皆哗然,独黛玉,弘历二人另有心事,对此竟视若不见,那黛玉一早便将大门紧闭,来人不见,并不知在屋中做些什么,弘历来看她,叫门许久,方见念红将门开了一个小缝,说道:“我们姑娘说了,今日一日,与四爷隔绝,便是外面天大的事,她也不想知道,四爷也别来告诉姑娘。”
弘历便知道了黛玉心思:恐今日有何别离之事,她若见了,必然伤心,不如不见。想到黛玉此刻必定屋中伤感,自也是难过,并不回言,只默然家去。
上午疏忽飞逝,平静无事,下午也已经过半,仍旧平静,弘历忽生一念,似乎皇阿玛已经将他忘了,或是记错了日子,或是有他事缠身,尚兼顾不得他,许多种可能,每一种,都可以让弘历莫名喜悦,他开始希望今日就如此平静度过,他并不渴望回皇宫,若是为此再病一场,也无甚妨碍。
谁知到了近傍晚时分,弘历终于听得小子急匆匆的来回:“皇宫来人了,门外好多大轿子,又许多英武兵士,说是要‘接四阿哥回宫’。”
传话的下人声音有些狐疑,眼神犹犹豫豫,看着弘历。
弘历并未说话,却有人为小子释疑,但见许多人跟着几个秀美华服的太监身后,慌慌然直小步至弘历身边,毕恭毕敬,将腰深深躬下去,大声说道:“贺喜四阿哥病愈,奉圣喻,奴才们送四阿哥回宫!”
太监们一径寻进来,恍若神仙之于众生,对他人礼敬谦恭之举,瞧都不屑一瞧,在这些人身后,贾府许多丫头,婆子,媳妇遥遥看着,大气儿都不敢出,更不敢近前,只是当其说出‘送四阿哥回宫’一句,又因头几乎触碰到弘历的膝盖上一举,不禁令所有人顷刻痴然。
府中从未有过这样静寂,人越来越多,却越来越静,众人呆呆地看着那些宫里人向弘历卑躬屈膝,听他们一句一句说:“奴才们送四阿哥即刻回宫!”
“圣上有命,叫四阿哥即刻回宫,勿做停留!”
一句句,听来如有雷霆万钧之势。
不是王爷的养子,是当朝万盛至尊的儿子,是宫里阿哥!
便见众人簇拥着弘历,静静向林府门外而去,太监们垂首跟着,身后许多丫头们,并浣纱,绣儿等人,自有人为其收拾了贴身之物带着,贾府上下不敢紧跟,只一段距离之后,簇拥随行,方才不敢言语,此时方有悄声议论,不知谁叫了一句‘四阿哥’,见弘历回头,又立即把头缩了回去。
太监见弘历站住后顾,小声笑道:“天色不早了,四阿哥启程罢!”
弘历却只回头凝望,渐渐蹙眉,——黛玉并没有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