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府因弘黛二人将行,为其设宴,黛玉宴后巧于月下花池边遇到弘昑,二人便闲闲交谈,不觉又提到归回后事,正一问一答之际,便听有人脚步响,却是弘历过来,笑道:“你们姐弟俩说什么体己话呢?我也来听听。”便也蹲在二人中间,把黛玉手中一片叶子扯过来撕。
弘昑方说了一半的话,见他来了,便不说了,黛玉笑道:“别理他,咱们聊咱们的,还有什么要记着?”
弘昑垂目道:“我说这些话,原也多此一举,四哥哥自会和姐姐说的。”
黛玉笑道:“我不听他的,况他也没你细致些。”
弘历疑惑而笑,道:“怎么我不细致了?你且说说,我细致的时候,你只说我腻烦。”
黛玉也不理他,只叫弘昑说话,弘昑便道:“二奶奶说完了,姐妹们不必说的,那些婆子媳妇也必都当姐姐公主一般,也不用多说,我想薛家如今对姐姐一定奴颜婢膝,极尽讨好,她们若哭穷卖苦,姐姐只别理她们。”
弘历突然插话道:“谁理他们?以前贾府不是咱们的,现在既已成了林府,还留着薛家做什么?回去就把他们赶走!”
弘昑便点点头,又说道:“该谢谢妙玉。”
黛玉忙笑道:“这话很是,上次回去,竟把这样大事忘了。”
弘昑听‘上次’二字,想到黛玉受惊一事,至今还没清算,便看一眼弘历,冷哼一声,道:“希望这一次一路平安,没有敌方突袭一事才好,省的别人之劫,让姐姐跟着吃亏。”
弘历知他话意,便有些臊,忙说道:“你们聊你们的,又捎上我做什么?——我也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罢了!这几个棋子于战事意义如何,你又岂能知道?”
弘昑冷笑道:“引蛇出洞,好个计谋!你连姐姐都保护不了,自己险些成为瓮中之鳖,还要捉住人家当‘棋子’呢!若不是那方暗器,姐姐如今被人捉去了,你又怎么说?”便又对黛玉说道:“姐姐明儿也带着毛针罢,以防万一。——我对他可是一万个不放心。”
弘历更气,也冷笑道:“如今战事了了,贾府也清理干净了,你大可少操这份心!我虽不济,也还些微有些身份权利功夫,就不信这些加一起,连个妹妹保护不得了!”
弘昑听到此,起身拍拍手上身上,笑道:“‘有些身份权利’,好张狂的话!你是什么身份?你上面就没人了不成?好!你既这样笃定,最好说到做到,我等着看,若有一天,姐姐还是为你伤心了,你还是保不得她,到那个时候——”
遂目光灼灼然,盯着弘历,说道:“我会破坏,我会把姐姐抢走的。”
暗哼一声,甩袖离开,这边将弘历气得语结,黛玉起初见说的好好的,他二人竟忽然红脸,便说这个,劝那个,后来干脆跺脚到一边,气道:“我就不说,由你们闹去。”及待听完弘昑言语,一时羞红了脸面,便见弘历瞪目半晌,方咬牙说出一句:“那你就看着罢!”便扯着黛玉,口中说道:“以后不许和他亲近了,可听见了?”一径拽她回屋去,黛玉想为弘昑辩几句,见弘历醋头上,便不好说,回思一回弘昑言语,不觉又脸红,只得一语不发,乖乖跟着弘历后面。
这一夜三人各有凝思辗转,也不消多述,第二日,车马备好,弘黛二人行李早有人妥善放了马车里,福晋,亲王双双亲送到门外来,福晋嘱咐黛玉许多话,又吩咐紫鹃,念红等人好生照料,方才稍稍放心,湘儿也送出来了,给黛玉一个小荷包,说‘过几日就看姐姐去’,弘昑并没出来,黛玉也没问。
方要走时,却见宝钗跑出来,手中拿一个小包裹,面苍发蓬,打眼看去,宛如一个村妇一般,喊道‘四爷,姑娘带了我回去’,便也要跟着走,弘历蹙眉道:“车子坐不下,过些日子再叫人接你来罢。”
宝钗忙赔笑道:“不必坐里面,我坐马车前面便可,——四爷可怜可怜,好歹让我回家看一眼。”
湘儿见了,忙道:“回来!我还有活计要你做呢,你现在走不得呢!”
宝钗听了,便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神情甚苦,福晋便说道:“罢了,她也不是咱们买过来的丫头,何苦拘她?让她回去和家人团聚罢。”
湘儿便撅嘴不言,弘历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让她马车前面坐着,一时车子驾起,不久无踪,亲王直见弘历等人去远了,方悠悠叹息一声,同福晋回来,不提。
话说这日天气清爽,细风悠然,几人行至出城,弘历想到将与黛玉共处林府,无羁无绊,没有约束,又无担虑,一时心情大好,行至荒外之时,便邀黛玉弃车骑马,黛玉便红脸不肯,弘历笑道:“怕什么?难道骑马就不是大家闺秀了,就自贬身价了不成?我阿玛还让湘儿骑马呢,你若不好意思,到金陵了再下来。”
黛玉便依言下车骑马,可巧弘历与她所骑都是高头大马,又都是纯白颜色,配上她二人人品,便如仙童仙女一般,甚是赏心悦目,极为当对,看得下人们竟也都转不开眼了,心中啧啧称赞。
那宝钗近日王府中作粗活,浑身许多伤处,在马车前面颠得不受用,因思自己小时候也曾习过骑马,况见黛玉也敢下来骑了,便也求弘历赏她一匹马骑,弘历瞥她一眼,看四喜说道:“罢了,就给她匹马。”
四喜会意,‘哎’了一声,笑道:“这些马都烈得很,恐姑娘训不得,前边有个小镇,到那儿再给姑娘买一匹罢。”宝钗自是答应,心中很是喜欢。
及待要到地方了,四喜便先去给宝钗选马,未过多少时候,牵来一匹,名曰‘随风而去’,宝钗一见此马,登时震住,弘历早笑红了脸,连黛玉都撑不住笑了,只别过头去。
原来这马足足比弘黛二人的白马矮一大截,毛色灰黄,还正值脱毛时候,几处露皮,神色萎靡,形容苍老,弘黛二人一见此马,便知四喜存心要愚弄宝钗了,四喜还只将此马优秀之处一番夸赞,又是‘马中极品,不次于千里马,连四爷,林姑娘的马尚且比不得呢’,又说‘一气横穿几个城镇,毫不费力’,及‘费了许多唇舌,花了许多银子钱才从人手里买来的’,说了一大堆的话,宝钗知此马未必会好,见四喜将其夸成这样,弘历,黛玉等人又只等着,自己不坐马车已开口在先,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去了,那马身子矮,宝钗脚尖已经拖到了地上,只能翘着。
一时倒也稳稳当当,‘随风’虽不及弘黛二人的良驹快,还勉强跟得上,只是嘴里常噗噜噜的吐气,又只摇头晃脑,神态看去极为疲惫,弘历每每回头,总看得憋笑颤肩的,一时将四喜叫到身边,小声笑道:“你打哪儿弄来的这个活宝,这也算得马了?”
四喜忙笑道:“从一卖菜的老农手里买来的,四爷说说,世上竟有这样良善人,我问这马怎样,他只挑不好的说,我要给他一两,她说什么只要半串铜钱,要把剩下的找给我,我哪有时间等他,真真‘费了好多唇舌’,最后强把银子撇下才买来的。”
弘历便笑,直说‘有趣’,黛玉便问道:“既是从老农手里买的,难道这‘随风而去’一名,也是老农给起的?”
四喜嘿嘿挠头笑道:“是我给起的,因那老农说这马年岁大了,身子又弱,有时一阵强风都吹得走它呢,所以我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儿,让姑娘见笑了。”
一语说完,黛玉想到‘随风而去’四字,原是由此得来,不禁笑软,又见宝钗后面强跟着,有些别扭,遂说道:“一会儿还是让她车上去罢,这样坐骑,几时能到家?”
弘历知黛玉又有些心软了,便说道:“理她呢,我说车坐不下,她非要跟着,好好的车上不坐,非要骑马,我们高价买来了马,她还要怎样?难不成我们一路只伺候她不成?”
说完,又说前方一处风景漂亮,遂于黛玉耳边轻语‘咱们先去,她们走的慢,等赏完了景,咱们再赶上他们不迟’,黛玉想想也好,二人遂取边道沿溪水去了。
这边四喜,宝钗等人同行,紫鹃,念红一路只帘内看宝钗为乐,那‘随风’初时还勉强跟着,待走了几十里之后,竟越来越快,那脑子摇动的也越来越频繁,口中扑棱棱,呼噜噜,不断喷气,弄得宝钗后面只紧鼻眯眼,便将一直腿垂在地上,也跟着蹭跑,想要随时下来,谁知随风越来越快,连马车都要跟不上了,四喜还故意后面说道:“宝姑娘,慢着些,好歹等等咱们!”
这边紫鹃,念红便帘中捂口窃笑,念红笑道:“好马儿,好马儿,尽管跑罢,最好给坏钗子带到土蛮之绑去,让她尝尽苦头,再别回来也罢了。”
谁知一语成箴,许是那马儿晃晕了脑子,遇前方一岔路口,竟不听从宝钗指挥,自己忽然择一小道颠颠下去了,使得宝钗忽与众人分道扬镳,宝钗大惊,忙‘驾,吁,得儿,站住’云云,人话兽语,一通撕扯乱喊,将那马儿越喊越快,最后只得大叫“救命”。
四喜等人也都感意外,倒也不好不管,便一边改路追她,一边憋着笑都喊道:“宝姑娘扯缰!宝姑娘扯缰!”
宝钗听到此音,心中大亮,这才想起手中还有缰绳,心急之下,忙将双手死命向身后一扯,虽为一富贵小姐,这时为救自己性命,显然用尽了全力,便见那‘随风而去’头颅大昂,一下竟没喘过气来,突然扑倒,宝钗猝不及防,自己也滚跌出去,摔了个狗啃屎,好不狼狈。
彼时四喜等人也都赶了来,见随风早晃晃悠悠跑远了,宝钗脸色涨得猪肝一样,身上尽是土灰,发散衣乱,极为尴尬,都忍笑不禁,四喜还叹口气,说道:“怪道人说,良驹配良人,宝姑娘不会骑马,早说罢了,如今银子都花了,马也没了,弄得竹篮子打水,何苦来?回头四爷又说我。”
宝钗见状,反倒赔笑说好话,自己少不得一瘸一拐地重新回到马车上受颠去,因刚才耽搁了,马车归途行得极快,自是又不甚好受,也不消多提。
闲言少叙,话说众人第二日回来,早有凤姐,李纨等得到了信,门口聚集一群人相迎,门上‘敕造宁国府’一牌子早已经摘下,改成‘林府’二字,黛玉看那笔迹,显知是弘历所写,便抿嘴笑看半日,彼时凤姐儿亲搀扶黛玉下马车来,千般体贴,万般恭敬,‘妹妹长,妹妹短’地说个不住,无数丫头簇拥,半声也不敢出,倒弄得黛玉不甚自在,便说一句:“这府如今虽是此名,姐妹间一切规矩还是照旧为好,若太客气,反显生疏了。”凤姐等人口上答应,举止还是殷勤备至,园中丫头,媳妇,婆子人等也都对黛玉,弘历等人毕恭毕敬,生怕错了一星半点,较之当初对贾母尤甚几分。
黛玉知难强劝,况弘昑也说‘姐姐如今再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贾府那些人谁不知是仰仗姐姐之恩,才能住下的?若不对姐姐呵护备至,就是傻子了。’一时倒也随她们去了,宝玉对黛玉仍痴痴如旧,黛玉却不然,姐妹们一处玩玩还罢,其余时候,对宝玉也只‘敬而远之’,非为刻意,只是无甚可谈。
此后日子平静,也并无特别可记,黛玉如今乃林府之首,虽高高在上,却半点架子也无,每常闲了,仍旧和姐妹们一处说笑,对下人也和和气气,并不刁钻苛刻,旧日对黛玉常有褒贬之人,见其如今这样,心中皆生感怀,不禁暗中彼此生叹‘那时人都说林姑娘孤高小性,难以接近说话,如今看来,她倒是头一个平和亲切的人,可见讹传之语,果真信不得的。’是以对其都多了几分敬重。
黛玉并没忘了当初妙玉相赠双蕊一事,方回贾府,便要去寻她,谁知妙玉早在黛玉入亲王府不久便已离开贾府,只空留一座栊翠庵,并不知去向何处,黛玉怅然许久,却也无可奈何。
且先不说黛玉这边,单说弘历这次可心,每日或与黛玉相守一回,吟诗作画,弹琴看书,或习学兵法,研究国道,或于和珅处料理生意,每日轻松惬意,悠然自得,如今薛家几个店铺如今都已接近倒闭,其状凄惨,薛蟠先时还管,因其并不知和珅暗中手脚,见生意每况愈下,心中烦闷,便常常买醉,至后来迷上赌博,深夜不归,家中本已窘迫,又加他赌博成性,渐渐不支。
那和珅早将薛家资金抽调,另换门庭,绸缎,医药,酒店,客栈,无不经营的红红火火,主人自是弘历,与薛家半点边也不沾,薛家虽疑惑,却也抓不到把柄,——便是抓到把柄,如今一无钱财,二无势力,也一样毫无办法,兼薛蟠胡闹,是以日子越过越穷,最后竟至靠宝钗的月例银子过活,可谓凄惨。
弘历,黛玉二人回府一月,弘昌大胜而归,顷刻间成为朝中红人,圣上大作嘉奖,亲王府也瞬间光芒无数,虽亦有人知曾有一‘紫将军’,只是‘因纵兵士狂饮,险些误了大事,棒刑大责,赶回老家去了’,如今既已成草草一人,便不复再有人提。
这日纪晓岚突然拜见弘历来,因纪晓岚军中作用甚大,弘历甚喜之,见其此来,便要大宴款待,纪晓岚也感激弘历知遇之恩,况军中磨砺,已使得二人甚厚,不分彼此,遂也欣然应邀。
和珅早听弘历提过纪晓岚名字,知其得弘历重视,为讨好弘历,也为交纪晓岚一友,便在其酒楼大设山珍海味,邀请二人同去。
谁知弘历虽与他二人彼此都合,那纪晓岚素来是个刚直正身的人,最不喜阿谀奉承一套,平生每遇这样人,必然远之,那和珅偏又是阿谀奉承中的‘极品’,脸如风向,说变就变,跟着弘历身后点头哈腰,极尽讨好卖乖之能事,纪晓岚便有些厌他,因是弘历邀请,不能怎样,却将一张脸沉沉拉下来,心中思道‘不过一个市井商侩之人罢了,若不是四爷,我定不与这样人同席。’
谁知那和珅却也瞧不起他,见他脸色,知其所想,便暗暗冷笑道‘一个酸腐书生,略识得一点文墨罢了,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若不瞧在四爷面上,谁与你浪费这些粮食!’
因心中各有较劲别扭,席间每每笑言讽刺,语带双关,各不相让,弘历也只微笑罢了,岂不知一时相争,一世亦然,此后弘历成主,和珅,纪晓岚二人相侍左右,更是明暗较量,两不相服,其中嬉笑怒骂处,也不胜枚举,此皆是后话,暂且不表。
话说弘历与和珅等人聊尽,一时酒醉熏熏然,便见日近中午,漫天沉云,如夜幕将坠,不一时,竟扑簌簌下起鹅毛雪来,满世界银装素裹,映着天朗地清,妖娆之至,弘历临窗凝望,不禁生感:如此美雪,若不与妹妹一齐赏论,岂不辜负了这等佳景?
是以这次并不在和珅处住下,匆匆要匹良驹,骑上便走,一路快马加鞭,风驰电掣,风雪入领,钻进衣服袖口里去,厚衫中劲风鼓动,却不觉得凉,似乎这次雪景早已意义非凡,不同每次,冥冥中多了一番永恒的味道,似乎错过了,明年此时,一切都会不同。
马蹄得得,渐渐将天色走得黑了,风雪将弘历衣衫湿透,弘历犹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