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为探黛玉心意,假意装病,岂知等了一天,临近傍晚,那林黛玉才悠悠而来,唬得弘历忙装情弄景,乱了一阵,待到黛玉走进屋里,但见珠帘细细,淡香缭绕,绣儿正拿着绣花团扇闪着小炉之火,而弘历则静躺于床,额头上放着一块湿毛巾,见她来了,眼睛睁开一道小缝,想要起身,又浑身无力,绣儿忙道:“四爷小心些!”便几步上来,给他垫上靠背,因忍不住笑,只得背对黛玉,怕她看见了生疑,弘历便假意瞪她,又使眼色,这边浣纱拿来凳子,置上软毛的垫子,让黛玉坐了,绣儿忙借故悄然扯出浣纱离开,不提。
原来这黛玉已悬心一天,早就想来看视,因不肯同别人结伴而来,独自一人又不好意思,少不得等众人都散了,才借着寻宝玉之由而来,这会儿见弘历尚能坐起,并不像头里传的那般严重,稍稍放下了心,低头问了一句:“这会儿可还难受?心里觉得怎样?”
弘历听黛玉话语温温软软,娇娇柔柔,见其睫毛微动,玉颜精琢,面上大有羞怯不胜之态,与平日所见之景迥然不同,便早有些看得呆了,心头更是一阵乱跳,刚想说话,岂知气凝声滞,忙咳嗽一声,倒有些微微红了脸,回了一句:“好些了,只是浑身没气力。”便再不知说什么好。
那黛玉本来似有许多的话,一时却半字也吐不出来,只是静默而坐,弘历亦更似乎有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尴尬地坐着,一时屋子倒静下来,但听得屋内墙上的西洋钟嘀嗒细响,另有隔壁宝玉房里的丫头隐隐嬉笑之声传入耳畔,直过了半晌,两人未免都红涨了脸,黛玉羞不自禁,只说了句‘天晚了,你且歇着吧’便起身要走,谁知她方一站身,弘历便忙叫道:“妹妹且略等等。”
黛玉便站住了身,略略回头,因问何事,弘历本也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听说她要去了,心中便顿时犹如被掏空了一般,千般缱绻,万般不适,这时见问,倒一时怔住,因炉火上的砂锅微微作响,灵机一动,便笑说道:“好妹妹,唐突你了,这会儿她们都也不在,且帮我盛一碗药来,我动不得呢。”
黛玉便看他一眼,说道:“你自有丫头们,何必使唤我,这可不能够。”
弘历又笑道:“好妹妹,这会儿她们都贪玩不在,只得硬着头皮使唤妹妹了,大夫说这药方滚热时喝,药性是最好的,妹妹若不愿,我自己来也罢了。”说完,自己徐徐缓缓地走下床来,还没挪步,早头晕眼花,跌倒在床,犹自从眼缝里看她怎样。
黛玉怎知那弘历喝药是假,想要延挨时间倒是真的,见他如此,忙忍笑说一句‘你且老实躺着罢’,少不得扭身去了,自用碎花小瓷勺向那小碗内舀了两勺的药汁,慢慢端了来,弘历见她一笑,心内大畅,忙双手接过来了,赔笑说道:“亵渎妹妹了!赶明儿我亲自去上门赔罪。”因见那碗里皆是名贵药材熬出的浓稠药汁,便低头蹙眉不语,值黛玉在旁看着,只得溜边喝了一小口,只觉入口酸涩怪异,勉强才咽下去,黛玉见他为难,本想劝他喝下,转念一想:自己耽搁已有一阵,这会儿丫头婆子们一个不在,只他两人在这屋子说话,时间久了,未免让人闲话,思及此处,心中竟立时如长草了一般,撂下一句:“我该去了,叫你的丫头们伺候你。”便头也不回,一径出门去了,弘历在后叫她,她只不理。
这里弘历见黛玉离开,顿感怅然若失,丢魂落魄,怔怔地看着黛玉的背影,半晌也不动,一时绣儿两人进来,浣纱见他手中仍旧端着药,忙赶上来拿下,口中说着:“我的天,就真的喝了不成?——你这戏演得也忒逼真了些。”弘历抱着双膝,长叹一声,只把下巴垫在膝盖上,也不说话,那表情犹为古怪,似笑非笑,似愁非愁,似喜非喜,似嗔非嗔,绣儿与浣纱对视一眼,两人都掩口而笑,绣儿故意说道:“且别说这个,想必就是一碗毒药,我们四爷也是愿意喝的。”
弘历也不管两人打趣他,又仰躺在床上发呆,眼神凝着,浣纱也早知道他的心事,因收拾桌上残余的药材,看他一眼,慢慢思索着说道:“四爷来这府上也有一阵日子了,虽说与众姐妹每日说笑,都觉熟络,终究不是这里家生长大的,比不得宝兄弟与她们言和意顺,感情深厚,前儿我与平儿,袭人她们聊天,听那话音,老太太倒是属意这宝黛二人呢,只是两人现还年小,故延挨着未说罢了,况我素日瞧着那林姑娘形容,似乎也与宝兄弟更觉亲密些——不知其心意究竟怎样。”
弘历听了这话,更蹙起了眉,虽不言语,然心中却着实翻江倒海,意绪难平,因思:
今日虽为试探,然细细想来,终究未有所得,亦并不能由此论断何事,姐妹们常在一处,或因病来看视,也原在情理之中,若彼处无意,只顾自己沉陷痴迷,倒觉真真愚蠢好笑!以他之见,老太太的做主倒在其次,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正是浣纱说的‘不知黛玉心意究竟怎样’,这方是头等重要的,意欲当面问明,又恐唐突了她,若不问,真真煎熬难忍,是以此结成了心事,一时绣儿等人上来伺候,便胡乱睡下,一夜纠结辗转,暗思解惑之法。
好容易熬到了第二日,心早已生得一计,因急急叫来绣儿,使她到黛玉处去借书,绣儿揉着眼睛,说道:“大清早的,四爷怎么想起看书来?”便问借何书,弘历便告诉她,又如此这般,细细吩咐一回,绣儿记得明白清楚了,虽不知就里,少不得径直来到潇湘馆,但见香竹掩映,苔痕参差,彼时黛玉也才起床不久,丫头们忙里忙外正伺候着,黛玉见她来,因问何事,绣儿笑道:“又要麻烦姑娘了,因四爷昨个不慎,把一本书弄湿了,别的还好,唯第一页的头面湿了个透,这会儿字迹不清,四爷只是猜不出来,昨儿更是折腾了一夜,实在无法,故来叫我问一声,若姑娘有,便借给我拿去,也省得四爷心中疑惑。”
黛玉听她说上这一堆的话,微觉怪异,尚未言语,紫鹃先笑道:“我们这里唯有两样不缺,一样是药,一样是书,你说了这许多话,到底要借什么书?”绣儿笑道:“不过是一本《诗经》罢了。”紫鹃便笑道:“你等着,我给你找去。”便跳下炕来,自向盆中用净水洗手。
不想黛玉思忖一回,忽然恍然大悟,忙叫住紫鹃,也不说何因,也不说借不借的话,只自顾拿过梳子,垂面梳头,绣儿倒似早知道黛玉或有此景,当下笑说道:“四爷说了,冒昧来借书,也不知是不是姑娘心爱的,也不知可否找得到,姑娘且不用急,只是无论如何,还请姑娘务必要给他回个话,以免四爷心中惦记着。”黛玉忙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一时绣儿走了,紫鹃心中虽有疑惑,因笑道:“姑娘这也怪了,往常宝二爷或姐妹们也常来借书的,姑娘从不小气,怎么今儿四爷借书,姑娘反倒不借?”黛玉便道:“你又管这些闲事做什么,我借不借,又与你什么相干。”紫鹃只道是黛玉珍爱之书,不愿借与别人的,也未可知,故只笑笑而已,并未多言,仍旧伺候她梳洗了,岂知这林黛玉回想昨晚弘历情景,又细细回思绣儿方才之语,越发猜出弘历的心意来,不觉间魂荡神驰,心烧面燥,腹中五内俱燃,叹惧惊羞,百感交杂,竟不知如何自处,是以整日皆为此辗转自思,凡事无心,不再话下。
且说绣儿回来,弘历忙问如何,绣儿便道:“林姑娘只说知道了,叫我回来。”弘历便问:“还说什么不曾?”绣儿便道:“没什么了。”弘历点头凝神不语,一颗心早已经飞到潇湘馆去了,深知她乃灵秀之人,必然解她心意,只思她此刻所思,想她此刻所想,虽已经吐露心事,然不但未觉轻快,倒觉更加难熬几分。
如此过了一日,弘历因昨儿装病,不能立时就好了,故无法至贾母处请安吃饭,倒有人川流不息来看视,又有大夫来瞧脉,皆不以为意,勉强应付。
直提心吊胆等了一天,直至傍晚,黛玉处只是毫无音讯,直把弘历的一颗心渐渐冷却下去,独坐书案之前,意欲略写几句,却又提笔不下,直至此时,方知由始到终,皆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因想到书上‘柔肠百转绕损折,流水东去不复回’之句,又思‘笑声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等语,只觉如从肺腑中掏出来的一般,因独把这两句书于纸上,凝目而视,细思其境,不觉间,眼眶竟已湿润起来。
恰值浣纱进来叠被铺床,弘历忙团了纸,此时方知夜色深沉,刚要睡下,门外几点叩门之声,早有绣儿前去开了,细语几句,便见黛玉身边的丫头雪雁走进来,浣纱因问何事,雪雁笑道:“今儿头里四爷叫绣儿姐姐去接的书,我们姑娘原没找到,这会儿找到了,特来叫我送与四爷,叫四爷好生收着,万勿弄脏弄丢了。”说完,便转身走了,浣纱留她吃茶,她也不吃,如有人在后催她一般。